秦老爷的一声怒喝,秦梦蝶脚步止住。就在秦老爷一步步走近她时,秦梦蝶拾起一片碎瓷,直直抵住她白皙的颈间。
“小姐,不要!”
碧儿一吓,小姐这是想用性命来要挟老爷么?
“爹,你若想逼死女儿,女儿无话可说!”
秦老爷沉重的步伐深深止住,眸色变得不再怒戾,而是几分少见的慌张,道:“蝶儿,别伤了自己!”
而秦梦蝶却置之不理,低声泣诉:“爹,权贵金钱你就如此看重么?女儿这一生,只遇上元解一知心之人,只想与他彼此相守。而你,却要生生扼杀女儿的幸福!”
“蝶儿,你别伤害自己,以后你所想的,爹都应你!”
以后……秦梦蝶苦笑,冷声道:“我只想与元解成亲,只想爹成全。”
秦老爷神色一变,一方是女儿以死相逼,一方是府声名旺。
秦梦蝶深知他的犹豫,咬唇,冰冷的锋利欲要划过她的喉。
“不要!……”
已有点点的血迹溢出,秦老爷大惊失色,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即便再有万分不愿,也不可看着她送死。
“爹答应你!爹答应你就是,别伤害自己!”
秦梦蝶止下手上的动作,泪水滑落,身子无力向后退了几步。
“女儿啊……”
秦老爷痛唤一声,言语中的无奈与痛心,秦梦蝶岂会不知?
爹,是女儿对不住你,以死相逼,实在是出于无奈之策,原谅女儿的不孝。
……
树林内,一阵白影落于树间,其后追上的老道,持斩妖剑,凌厉指向白狐。
“白狐,你三番五次在人间为害,竟还不知悔改!”
“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那魏官员,枉为考官,为牟取不利之财,竟作假让无才之人高中。这种人,死了才是为朝廷除害!”
白狐毫不逊色回之,若非这道士相拦,它早该得手了!
“哼……冥顽不灵,老道今日就替天行道!”
斩妖剑一出,白狐避而躲之。
身上的伤未好,这老道的斩妖剑又是它的降物。
冷厉的眸光一转,唇微扬起,顿时化出七位分身,将老道围住。
“七只,总有一只是真的!”老道挥剑,欲想将其逐个斩杀,却不想,这分身仿若一道影子,斩妖剑一刺,会化为灰烬,却又在下一刻重新聚集起来。
“妖孽,出来受死!”
围住老道的白狐,神态各媚,任凭他如何出剑也挥散不去。
“凭你一介凡人,也想要我的命?!”
树林中传来白狐猖狂的笑声,老道只闻一道厉风,身后已受一掌。
将分身收回,白狐冷眼瞧着跪地的老道,嗤笑:“斩妖剑,斩的是妖,却不是妖的影子。”
“你!”
“臭道士,今日我就用你的血,来祭死在你斩妖剑下的狐子狐孙们!”
“妖孽,终有一日,你会消散在这世间,永世不得轮回!”
那时,它只当是老道死前的不甘,它饮了他的血,拆了他的骨。
直至后来,李娇儿想,许是真被这老道士说中了。消散在这世间,永世不得轮回。她想,若让她再选一次,亦会如此。
而那一日,魏官员暴毙在府中。
……
“小姐请回吧,李施主不愿见你。”
和尚说道,秦梦蝶本就容颜憔悴,听了和尚的话后,面色越发沮丧。元解,当真不愿见我一面?
“这……小姐,你为他如此,他却不愿见你,你根本不值得!”碧儿心中憋着的怒意触发,想起小姐为了李元解不惜以命相求老爷,便觉越发为小姐不甘。
而秦梦蝶看着几步之遥的禅房,他就在里面,却避她不见。
及至紧闭的禅房外,秦梦蝶苦笑一声,道:“元解,梦蝶深知你痛,但仕途之路,本就险恶,不若早早离去。而老天爷,会给你另一种眷恋。”
她希望他能懂,没有了仕途,还有她。
“元解,爹已经不再阻止,而你,却又将我拒之门外。你我当真,要就此无缘么?”
她不愿,万分不愿,否则,也不会寻死只为见他一面。
碧儿看小姐说了这么多,也不见那禅门打开,怒道:“李公子,仕途于你而言,比小姐重要么?!小姐为了见你一面,不惜以命相抵,而你呢?!你当真是如老爷所说的,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么?!”
言到如此,碧儿只能深深叹口气,上前扶过秦梦蝶。
“小姐,这样的人,以后再不相见也好!”
再不相见……
就在秦梦蝶绝望之际,禅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就站在她眼前。
不过几日不见,他竟已如此败落,脸上的起色甚是苍凉。
“元解……”
是思念,亦是深深的情意,秦梦蝶抱住李元解,泪水打湿他的襟。
“对不起,梦蝶……”
他该是庆幸的,能遇上她。
这个女子,不在乎他的家世,不在乎他是否贫穷富贵。愿为他而死,他李元解何德何能,若再伤她,岂非天理不容!
“元解,梦蝶与你情定此生。”
“梦蝶,你又是何苦呢?”
看着秦梦蝶纤细的白颈间,有着一道伤痕,李元解看了甚是心疼。
秦梦蝶却是摇首,轻笑一声,
“能与你在一起,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爹应允了,我们便可相守一生。”看着秦梦蝶唇畔的笑靥,李元解心中的灰暗仿若瞬间消逝。
“只是……”女子眉梢的笑意渐渐淡下,抿唇,不知改如何开口。
“元解可否为了梦蝶,而放下一些事物……”
秦梦蝶的话,李元解瞬间就明了……若是娶她,便就不得不舍弃小狐狸,是么?
“元解,是不愿娶梦蝶么?”秦梦蝶抿唇问之,柔弱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不,能娶到你,是元解此生的福分。只是……”李元解犹豫的目光让秦梦蝶心下一痛,娇嗔道:“我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不要,元解你就不能为我舍弃那白狐么?……你明知有那白狐在,会克我的命,却还要如此执着么?”
李元解未语,秦梦蝶也不是苦苦相逼之人,复又寻了眼禅房左右,尚未见那白狐踪影。
李元解明了秦梦蝶眸中之色,苦笑一声道:“它已经消失多日,自赴考归来,便不见了踪影。”
李元解言语中有着许些无奈与沉落,反之秦梦蝶倒在心中深深松口气,见他如此,纤细的柔荑抚上他的肩,声音极为温婉道:“天意也如此,元解,都说白狐是通灵之物,想必它也懂,它该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去。”
“不会的……”李元解低声呢喃一声,属于它的地方。天大地大,又有何处是它的归处?
“它本就归属野林,与人无缘。”
无缘……若是无缘,为何多年前的风雨之夜,让受伤的它遇上他。就此,相伴三年。
那时,爹娘早逝,他孤身一人;那时,秦梦蝶还未出现,他依旧寒窗苦读;那时,身旁只有它……
“元解,不若放它归去。”
放它归去……李元解原先是想为自己留个念头,又在禅房等了白狐一段日子,后来小狐狸再未出现,他也娶了秦梦蝶。
一切,成了定数。
……
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万年。那末,人间六年,又是妖界几时?也许只是转瞬即逝,也许早已遗世千年。
李府。
“小姐,莫乱跑,小心前方!”
碧儿气喘吁吁,满目无奈看着娇小玲珑的小小姐。当年的小姐,如今的夫人温柔淑惠,怎会生出这般闹腾的小小姐?
“呵呵……”李娇儿办了个鬼脸,俏皮眨眨水灵的眼睛。那双眸子,与秦梦蝶的十分相似。
这匆匆六年,很多事都已变了。曾经的秦府,已是如今的李府。几年前秦老爷病逝,将经商之本交予女婿,也便是如今府中的主子——李元解。
而他的夫人,当年的秦府小姐秦梦蝶,于五年前产下一女,之后这几年,身子落下病根,常卧于榻。
“娇儿……”女子悠然的声音传来,兴起的李娇儿看到从屋里出来的人儿,娇笑唤道:“娘!”话落,窜入秦梦蝶怀中。
“你呀……又戏弄你碧儿姑姑。”秦梦蝶抬手,抚了抚李娇儿柔软的发,虽泛白的唇畔微微扬起。
“夫人,你身子不好,怎能受风?快回屋歇着吧!”碧儿上前扶过秦梦蝶,见女子微微摇首示意无碍。
“夫人,老爷回来了!”
管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秦梦蝶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笑。
“爹爹!”去南江半月谈生意的爹爹终于回来,李娇儿欢喜得直跑向才步入院中的李元解。
“娇儿……”李元解抱起女儿,似是长高了许些。
“爹爹,娇儿很想你……娘也很想你!”李娇儿吐吐舌,依偎在爹爹怀中。
李元解抱着闺女走近秦梦蝶,轻声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娇儿又闹腾你了。”
秦梦蝶轻笑摇头,她的女儿,再如何闹腾,也是她的心尖宠。
“她还是喜欢与你。”
看得出,女儿更喜待在爹爹怀中,李元解勾唇一笑。
庭院里种的榕树树枝上,坐着一袭白衣的女子,唯一与常人不同的,便是有着长长的白尾,在空中一晃一晃,不是曲起。
白狐就如此看着院中其乐融融的李家人,目光落在李元解身上。六年,他仿若已改当年的书生意气,是一本正经的商家。或许,远离了官府的险恶,弃官行商,才是他的命途所归。而他身侧的伊人,容颜不减当年,依旧貌美如花。只是眉目,已不如当初灵动,多年的病魇,让女子愈发憔悴。还有他怀中的小女孩,那是……他的孩子。
白狐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沉下。他早已不需要它的陪伴,小狐狸,只是一段过往。
在他看不到它,它却一直默默守着他的这几年,许多事,早已改变。属于风的,总会消散,一如它。
是该离开了。
白狐想,它是该回到妖界,重新修行了。
可偏偏就在选择忘却时,它如何也料想不到老天爷会给了它另一种陪在他身边的选择。
那一日,它依旧在高墙上看着他推着秋千,将秋千上的李娇儿荡起,传来一阵阵孩童的笑音。
“爹爹,再高点,再高点!”
李娇儿小嘴咧开,笑意正酣。似是暖风可以让她尝到喜悦,伸手就能触及天空。
小人儿想着,握着秋千的小手松开,却不想身后的人加重了几分力道。秋千上的人儿身子瞬间脱离了秋千,飞了出去,直直落下。
“娇儿!!”
“小姐!!”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李元解与碧儿大惊失色,高墙上看着的白狐也是一怔。
“娇儿!快去请大夫!”
李元解抱起额头上渗出血的李娇儿,痛唤着。
然,就在全府手忙脚乱之际,白狐隐身追随到李娇儿的闺房,看着男子的惊慌,像是生命都到了极限一样恐慌。
“娇儿!”秦梦蝶来时,看着榻上的小人已是奄奄一息之态,泪止不住落下,身子徒然跌落。
“夫人。”碧儿忙搀扶住,这夫人的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小姐出何事,岂不是也要了夫人的命?!
大夫请来了,只是白狐已察觉榻上的李娇儿没了气息。
“大夫,你快看看小女!”
李元解手发颤着,一举一动被白狐看在眼里。若他失去了女儿,他会……
几是未有半分犹豫,附身于已死去的李娇儿身上。
大夫忙诊了脉,复才舒了口气,道:“还有气息,从脉象看并无大碍。”
李元解听了,重重闭眼。那一刻,他真以为他又要失去了。
大夫为李娇儿包扎了头上的伤,开了两服药就离去了。
李元解一直守在女儿身侧,内心却是深深的自责着。
……
“娇儿……娇儿!”秦梦蝶从梦中惊醒,她梦到她的女儿,一点点消散,怎么也抓不住。
“夫人。”碧儿见夫人醒来,额间都是细汗。秦梦蝶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声嘶力竭问道:“娇儿!我的娇儿呢?!她是不是……是不是……”
“夫人!夫人放心,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外伤。”
“真的?”秦梦蝶怔住,不知该不该信。碧儿笑道:“夫人还不信碧儿么?……如今小姐还未醒,老爷一直守着她。”
俯身在李娇儿体中,白狐可以如此近的感受着身旁守着她的男子的气息,如此熟悉。
“唔……”
榻上的小人儿呢喃一声,忽而缓缓睁开眼睛。
“娇儿……”李元解见女儿醒来,这才松口气,从热水中将帕子拧干,轻轻为她拭去脸颊上的薄汗。生怕会伤到她,动作这般轻柔,让白狐觉得不真实。
见女儿不曾一眨的眼睛看着自己,李元解微微一滞,这双眸子,这双生得与梦蝶十分相像的眼眸,为何在这一瞬间,他仿若看到了多年前的熟悉。那熟悉,并不是秦梦蝶,而是……
“是爹爹不好,险些害了你。”
李娇儿不言,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随后,娇小的身子往他怀中一窜,紧紧依偎着他。
李元解轻笑,轻抚着女儿的发,却不明在心中多了分感触。
“娇儿!”
就在白狐享受着这一刻的喜悦,秦梦蝶的声音生生打断了它的念想。
从李元解怀中探出头,看到面前脸色泛白,身子虚弱的秦梦蝶。亦不言,也不语。
被女儿这般看着,秦梦蝶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有些慌。她这是怎么了?女儿不易躲过一劫,她该开心才是。
“娇儿,我是娘啊!”
为何,她的目光中带有寒意。是秦梦蝶看错了么?
“娇儿……”李元解似也觉不对,莫非是摔坏了头?!
李娇儿回神,看着男子,轻笑一声,唤道:“爹爹!”
复又看了眼秦梦蝶,道:“娘。”
也便是如此,它成了李娇儿,他的女儿。
用它的法力修行,维持着这副身躯,活下去。
而在李元解以为,醒来的女儿比以前越发依赖他。白日里,他陪着她,念书作画,荡秋千。夜里,她总会来到屋中,硬横在他与秦梦蝶之间,蜷在他怀中入睡。
那种感觉,就似多年前,小狐狸蜷在他怀中一样,从未改变。
其后三年,秦梦蝶的身子越发不好,最终还是离去了。
那段时日,是她陪着他,度过的。
其后又是五年光阴,只有他和她,彼此相伴。
这一年,又到了秦梦蝶的忌日。
李元解带着李娇儿来秦梦蝶墓前上了香,碰到香灰的李娇儿不自主挠了挠手臂,目光深谙。
这几年,她一直在用妖术维系这幅皮囊,可她毕竟是妖,人的皮囊总会开始腐烂。
这时,她突然想起曾经的花狐。也不知花狐是否找到了灵玉,即便找到,花狐也不会给她。
李元解在秦梦蝶墓前说着什么,李娇儿未有心思去听,独自一人悠悠走近林子。
“干娘……干娘……”
像是听到女子轻细的声音,李娇儿看向前方,欲要一探究竟。却是脚步一提,脚底下似是踩到何物,俯身一看。
“这……”
眼前放出青色光芒的,晶莹剔透的石头是何物?拾起的那一刻,李娇儿只觉手一颤,仿若有一种束缚解脱之意。挽起袖子,本已开始腐烂的手腕却变得白璧无瑕,如若初生。
“这是……灵玉?”
李娇儿不敢置信,她竟会遇上了神物五灵玉中的青灵玉。
“干娘……”
李娇儿看清不远处低声哭泣的女子,不过也是豆蔻年华,怎会这般狼狈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还有地上躺着的妇人,已是没了气息,但那身上的伤,不像是被人所伤。
莫非……这青灵玉是她们的?这女子,又是何人?她该现身么?
“娇儿……”
李元解的唤音传来,李娇儿一愣,复又看了眼那小女子的背影,离去。直至多年后,李娇儿为爱化散,她才知……颜若灵为何找上了她。她与她,早在那一年,命运就已相连。若当初她现身救了那时的陌灵,那末……萧越宸还会遇上这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么?
她借了属于颜若灵的青灵玉,如今,还她一个国泰民安的琉辰国。
……
天地尽头,已化散的李娇儿看着过往的一幕幕,恍然隔世。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不是已化散在人间了么?
“李娇儿,白狐……”
空白的四周传来一道声音,巡音而去,不知何处为尽头。
“你曾是妖,杀了人,做了恶。但你化身为人,救了万千子民,可谓是功过相抵。”
“如今,在你面前,有两道门。一道是投胎重生之门,你可转世为人,成为真正的凡人。”
李娇儿痴痴看了眼面前浮现的门,这便是她一直所求的,不是么?
“而另一道门……回归之门。回到你想去的地方,永世为狐。”
永世为狐……
李娇儿怔在原地,两道门,两个选择。
随之……莞尔一笑。
若这是,我的选择。
便不悔。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