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承仁在京为官,每个月会往家中寄几封家书,说些京中见闻,有时候捎一些特产或者西域那边的珍奇之类的东西。基本上就是话家常,官场上的事情不会多说。对于方勉,则偶尔问及两句,像这样单独写一封信的情况,还属第一次,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此时看着方承仁以遒劲有力,颇有气势的字体写来的家书,内容倒不像他的字迹那般威严,只是问方勉在方家是否习惯,语气中隐隐有些几分关切。然后听说他在书院当中读书,又提起和山长朱潍松是认识的。简简单单的话语,就像是父子之间的闲聊。末了的时候,才提起来,他最近要回扬州一趟,让方勉考虑是否要随他去赴任。看来对于他,方承仁那边也做出了一些安排。这时候大致的意思便是提前打声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爹爹的意思,是希望三郎你同家中兄弟姐妹们多一些来往……这些日子,你大概也都认识了……虽说还不熟悉,但都是一家人。上次大哥还来专程问过那首把酒问月呢,不过最近倒是不提了……”
夕阳的余晖慢慢朝晦暗过渡着,看完信之后,这一日白昼最后的时光当中,方茹忆趴在回廊之下,一头青丝自一侧垂下,姣好的脸庞上面带着几分盈盈的笑意,偏头看着他:“三郎若是能写诗的话,尽量写一点,不需要多好……让众人知道你……也可以多交一些朋友啊,上回见到骆宾王,他似乎对你很友善。你们应该已经是朋友了吧?”
方勉则表示:“认识了之后大家见面就要拱手行礼,然后客气的说话了……好像挺麻烦的,我觉得现在就不错啊。”
方茹忆闻言愣了愣,随后想了想,大概还是不愿在这些事情上去勉强他。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些简单的提醒,真的要怎么处置,这事情终究是方勉自己的主意。她一方面在努力的同时,更多的还是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和尊重的。不过还是有意无意地说一些家里人的事情,比如那个兄长很有才华啦,哪个准备娶妾啦,哪个有一次逛青、楼没带钱闹了笑话啦……如此总总,也是希望方勉能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更好的认同。
……
晚膳的时候,大家还是在一起吃,但近来气氛与往日相较就显得有些冷清了,头顶上压了事情,大家没有什么心情来谈天说地。也有人问方勉:“你爹要回来了?”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之后,有些意味莫名的点了点头:“哦。”然后又问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由此也能够看出,方承仁在这个家中还是有着分量的。
席间方勉注意到有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堂兄站起来,去到方茹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方茹忆先是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随后才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在否定着对方的话。那堂兄皱了皱眉头,然后挥了挥手,又说了几句,末了拿手点了点她。出门去了。等到方勉吃完饭,走到门口,回过身,见到方茹忆被更多的人簇拥着,大部分是女子,灯火剪影当中,指手画脚说话的情景。
随后他回到屋子里,无所事事地拿了张纸练字。这年代的无聊,到得此时就充分体现了出来。若是已经成了亲、娶了妾的,大部分也是在屋子里造人玩。而他眼下若是不出去的话,就实在无事可干。
方茹忆所在的院子那边,传来的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方勉走到屋檐下的回廊,朝那边看了看。见到不少人进出,但因为隔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只是能感觉气氛有些嘈杂。然后见到更多的人朝那边过去时的动静。片刻之后,环儿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脚步“吧嗒、吧嗒”地往里面走着:“少爷……你在吗?”
方勉暂时还没有自己的贴身丫鬟,先前方茹忆提起给他安排两个,但是他则表示并不需要。婉儿每日的工作已经代替了一部分贴身丫鬟的职责,而环儿虽然待他在态度上没有婉儿那么好,但偶尔也会客串一下,总体而言,还是将他当做少爷来看待的。这平素颇为干练的少女,此时看起来很焦急,一双素手在空气中挥舞着。但说了一阵之后,他也弄清了大概。
“大房和二房的少爷小姐们,到小姐的屋子里……逼着小姐嫁人,还有人喝醉了乱说话的……婉儿被推倒了地上……”
方勉跟着她过去方茹忆的院落,先前吃饭的时候的某些情景被联系了起来,也猜出了一点东西。远远亮着灯火的院落当中,见着不少的人影,说话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茹忆妹子,在下这兄长你认不认?”
“七哥,你喝多了……”
“七哥……你叫我七哥,有这句话便够了,你是认我的……做兄长为你考虑,你今年十八岁,你嫂子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嫁过来两年多了……过了此村无此店……方才三妹也已经说了。”
方勉走到院落当中,听到这样的对话。那边婉儿正在屋檐下,神清焦急地朝里看着,见着方勉之后,跑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拉过环儿问道:“你怎么把少爷喊来了?”说完之后,又朝着方勉笑道:“少爷,这里没事的,就是说一阵话,你先去睡啦~~~”
在大户人家做下人,没有真正的笨人。即便婉儿平日看起来单纯乖巧,但若真的说起来,她对于方家当中很多情况都是了解的。大概是知道里面谈的事情,方勉此时插不上话,不愿他为此白白烦恼。
“程家同方家一直交情不错,你或许不曾见过他,但程元辅、程宏富……名字肯定是听过的。今日为兄同元辅一道喝酒,在琴楼当中……他也提起此事。为兄知道你心气高,一般男子并不去能入你的眼……但他不一样……你在听么?”
然后听到方茹忆的声音响了起来:“妾身倒是听说过,他先前似乎是想同张家提亲的。”
说话的人大概是愣了愣,半晌之后迟疑了起来:“有这种事?”然后又说:“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嘛,宏富兄,我还不知道他么……”随后从怀里掏出一页纸,拍在桌子上:“为兄知道你喜好诗文,他的诗才大家都知道,其他地方不好说,在扬州这一代,名声早就有了。”说着拿起那诗稿,送到方茹忆的眼前:“翠羽明珰尚俨然,水云祠树碧如烟……啧啧,你看看、你看看这种才华。”随后,将那诗大声读了一遍。
方茹忆的话不多,除了偶尔点头或者摇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大户人家的后辈,说是有教养,知书达理,但并不代表没有火气。方勉在外面听了一阵,直到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茹忆妹子,近来你所做的事情,众人都看在眼中……方勉……”昏黄的灯火将人影打在窗纸之上,有人升手在桌上用力地按了按:“他以前的身份在这里……”随后抬到与眼齐平的高度,稍稍比划着:“他现在的身份……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说完顿了顿,叹了口气:“呵,先前听说你拿我方家的面子,替他出气……这事情,啧啧,你是真的将其当做弟弟了?”
然后女子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诸位,妾身累了……今夜就先说到这里吧。”声音当中竟像是有着几许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生气了?”先前说话的声音愣了愣,随后“呵”地笑了起来:“居然为了这种人……你知道外面如何说他的?”窗影摇曳,有人狠狠地挥了挥手:“抄袭、剽窃……先是在法华寺诗会上抄了一首诗,差点真的将人瞒住……然后昨天夜里又在琴楼抄了一首。你在家里,这些事情,恐怕都还不知道吧?”
方勉在外面,听到这句话的是,微微有些惊讶。屋内此的气氛此时也陷入到某种古怪的安静当中。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