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自从那天遇见李丽梅以后,尤其是听小义一番关于什么“精神生活”的谈话以后,她对自己的生活开始了不满。而这一切又难以向她哥哥说得清楚,使他理解。她缺乏把思想上的初初露头的东西说清楚的能力。再说,就算说得比较清楚,李晨亮也决不会懂得的,哪怕他是个高中生,“精神生活,什么精神生活?有钱就够了,有钱,人也睡得安稳……一他准会这样回答她,而她对这种回答却无力反驳。这使她隐隐感到一种危险,小义和李晨亮是不会好起来的。那么小义会不会为了得到那个民办教师的位置牺牲感情和精神生活而屈就于他呢?如果不能,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幺?反过来说, 如果小义真的屈就于他,那不是更为悲哀。
再次,这几天 ,她面前老是晃动着“铁路那边”那个跛脚青年的影子。有时,她觉得 自己这样想他,是毫无道理的, 他有什么好?他漂亮? 他有钱?他风流潇洒?不嘛!他不光穷,不光笨,而且还是个跛脚……但是她却无法把他的影子从心里驱逐出去。也许正是因为他穷,他笨,他可怜,他执着?还有,也许正是因为他是个跛脚?……笑话,荒唐!李家辉要是真和他好,石马场的姑娘们会笑掉牙的。
她想了一阵,咬咬牙,毅然说:“好吧!我明天去!”
李晨亮说:“好。这一次,是目的。懂么? ”
“懂了……哥,另外有件事?我想告诉你。“说吧!”
“不过,先说清楚,这件事我巳经决定了。说出来,你要反对,也是白反对。”
“哦?是件什么事情呢?”
“有一个人,向我借点钱……他很穷。很需要一点钱,但他不会赚钱.....”
“不会赚钱,以后拿什么还呢!你真笨!”
“不,不是,他会赚。不过,目前却需要一点本钱。”
“借多少?十元?二十元?”
“这个我也不晓得需要多少哦,不,三百元,不,二百元。”
“李家辉,你是感冒了么?说荤话”
不是。先借二百元。
不行。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不行也得行。”
随后。兄蛛俩就吵起来了。李晨亮暴跳如雷,指责妹妹不该吧钱不当 一回 事。李家辉哭了一场。最后鳍果是。李晨亮“咔擦”一声把哪口黑木头匣子锁上,把钥匙往裤包里一塞。他向李家辉 解释说。急什么嘛!慢慢商量嘛!你不晓得,办婚事得花一大笔么!
李家辉只好威胁他。她决定不到杨小义家去了。什么时候去,不一定。
唉,李晨亮终于是拿她没办法。答应明天取二百元蛤蛞,而她必须把借钱人的借据拿回来放进黑木头匣子。
告辞出来。她推着车子在路上故意慢慢走。她希望能碰巧看见那个跛脚的青年;但是没有。她一直走到吴家大陨子,在那大路上徘徊一阵之后,除了看见一块空地上挖开的屋基,和许多砖头、木料之外,竟然人影儿都没有。她很气
愤!部跑到哪儿窭枪眼儿去了么。”她心里这样骂着,飞身上车往回奔。
回到家来,李晨亮一听杨小义不在家,又埋怨开了,说是,李家辉不把正经事情放在 在心上, 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不该拖丁这么些日子才去,还说“一切后果均由你负完全责任。 李家辉不和他争辩。她躲进自己屋里,取出多时不曾用过的文房四宝,颇费心思地写了一封信,上面有好多个错别字她也顾不得了(因为不能去问李晨亮那些字该怎么写,一问他就知道她写信了)写完之后,忙跑上街去买信封,写上她今天向伯妈打昕清楚的小队名称,以及。李丽梅同志亲收 等等字样。落款写着自家的队名。在邮电所里,把贴好邮票的信封投进邮筒以后,又去汇钱。汇款单下面,她却不敢署自己名字了,署的是“一群青年”。为了这个称谓问题,李家辉和那位新来的邮政员很费了一番口舌才完事。
她从邮电所往家里走,一路上心痒痒地直想笑出声来:她想起小时候和一群娃娃捉迷藏,她藏在密密的麦子地里,紧张得不敢出声,害怕被捉住了,又希望被人家捉住,那些麦芒把肩膀和颈项刺得生病……
投进邮筒的信。她是这样写的:我已经有眼子啦……我有熟人,开点后门还是不成问题的,如今还不是要讲个关系!”
小义觉得他的话很刺耳,她想走。却又不便立即就走,她是李家辉的哥,同样也是自己的“恩人”呵!她决定找点男的话说说。
“我听说工厂的小学,全公社评比中每年都在倒数第三名以内。是这样么?”
“哦?这个……是很差!”
“这倒没关系。我想主要责任在教师身上,教师只要热爱自己的事业,学校就一定可以改变面貌。我真怕自己水平不够。不过,我很愿意努力学习。我舅舅和舅妈都是教师,我可以随时向他们请教,学一些经验。”
“是的。当然不错……”
“听说你是高中生?今后多帮助我呀!”
“好的。我的数学还不错。笔算、珠算都行。我做生意,不用纸笔,不用算盘,最复杂的账,肚子里一 默 ,就算好一一个钱不差。这一点能力,税务局的人都整不赢我!”
“你的语文呢?”
“语文也可以。我读初中那阵就会写大批判文章,在全校都数得着。在高中时,我又喜欢古典文学了。毕业那阵,还打算写文章赚稿费呢!听说稿费很低,一个字,他妈不到半分钱。算来,做生意更强!”
“呵……”小义有点瞠目结舌了。
“教书嘛,挣钱很少。不过比较清闲,不晒太阳不淋雨。比起挑粪桶的,又强一些。”
小义看表,她决定告辞。
李晨亮慌了,坚决要留。并申明家里肉和菜都是现成的。
然而小义推说李家辉还在那边等着,她得赶快回去。
她走了。离开石马场很远以后,李晨亮留给她的不愉快的印象才慢慢消失了。她爱读小说,读得不少,也不觉染上了一点“品评别人”的习惯。她认为李晨亮作为一个农民,可算中等略偏上,而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青年,却是远不及格。
李家辉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兴奋!
李家辉的聪明伶俐,表现在做小菜生意方面,已是绰绰有余,这一点她自己是很清楚的。然而她不知道,在更为广阔的生活领域里,她同样显得才华横溢。当她受着李丽梅那种在苦境中自己开拓前程的力量吸引,而试着将她那过剩的精力,以及智慧投入这崭新的创业劳动中,她才真的懂得生活原来还另有乐趣。如果说,在这之前,菜市坝的舒心的日子带给她无比愉快和满足的话,那么,这几天在这群陌生人中间,她感到的则是真正的幸福。
自从那天,她象鬼使神差似的,在邮电所寄出那封信和那张汇款单的时候起,火热的生活就把这天真、顽皮的姑娘领进了高一层的境界。
李丽梅在收到信和汇款的当天,立即向他们工厂的汪支书 报告了。支二协当即把这事在全工厂广为宣传,并叫李丽梅均去把李家辉请了过来。当地所有的人都来看这个为李丽梅文化室赠款的姑娘。团支部请这位穿连衣裙和高跟鞋的姑娘在“五讲四美一大会上介绍经验,请她回答是什么“动力"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她说不出来,面对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她只是笑。人们当然原谅了她,而且更加赞扬她,崇拜她。有几位“专业户”的户主,在会上当场为李丽梅文化室捐赠现款或物资,青年们更不甘落后,纷纷表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书则趁热打铁,提前兑现自己对李丽梅的诺言,带领起一批泥木石匠,日夜加班,修建文化室房屋。
李家辉每天瞒着哥哥,前来帮忙。李丽梅则蹬着他的破车进城选购各类图书,订报纸杂志。有一天,李家辉偶然听说李丽梅为了买书,把自己的手表都卖掉了,她不由得心潮起伏。第二天,她手腕上那块女式表不见了。李丽梅在家里的桌子上发现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块男式新表,纸片上写着:“请收下,不准你对别人说。说了就是狗儿。”
一看字迹,他便知道是李家辉的。他没有声张出去。但也没有往手腕上戴表。
文化室落成了。顺大路一字排开五间瓦房,分图书室、阅览室、书画和文娱室,外加“饮茶室一。白壁生辉,门额耀服,书报和各种文娱活动用品,琳琅满目,很有点象那么回事儿!
正式营业这天,李丽梅宣布,他的文化室头三日免费开放。但是,人人都知道,李丽梅的口袋里一个小钱都没有了。谁也不愿白享受难得的文化生活,大家都坚持按照收费标准付钱:人们说;“现在是社会主义,还没到共产主义哩!”
由于人来得特别多,室内坐满了。不少人站在室外两光。李丽梅忙里忙外,满头大汗。李家辉自告奋勇帮忙,她生在图书室的窗口负责取书、登记和收费,俨然象个真格的图书馆工作人员。
就在这个时候,杨小义回来了。
小义远远就看到了这一排新起的房屋,看见屋前大路上的人,以及许多停靠在路旁的自行车。她不由得心里一喜。料定是丽梅的文化室修起来了,因为屋前那一片地划给丽梅,她是知道的。但她又感到太意外。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丽梅的经济条件不可能,就是时间也不可能呵她离开家才十多天呢。
小义来到文化室外面,靠好了自行车,她脸上的惊疑的神情是那样明显。她举目望去,希望看到李丽梅,他在哪 儿? 他哪来的这种鬼斧神工的本领?霎时同詹子里同时闪过一丝妒意以及失算等等复杂的感情,我不在,我离开了他,而他居然独自闯出来了。”
还没有看见李丽梅在哪里,流盼之同她却看见了李家辉!
窗口外人头攒动,从人头的隙缝间,她看见了她。不错那就是李家辉!
她在这儿?
这一惊,更胜过了半分钟以前的那一惊。如果说,吴擘均的“鬼斧神工”是可能的,那么,李家辉出现在这里 ,嫣然拿主意。”
“好嘛,把相片退给人家吧。”
“那么,把民办教师的位子也得推给人家。你认为这是两码事情毫不相干?你相信人家会白自给你介绍工作?”
小义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所能承受“意外事故”的能力,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短短的十分钟左右,从文化室,从李家辉。划这会儿,单是“吃惊”就已使她受不了,还得加上失望与气氛,什么都凑到一起,不请自来!
天黑下来了。喧闹的平原又恢复了宁静。
杨小义坐在小河边上老地方,两手抱膝。她的生活似乎是转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河岸上的青草比先前长得更茂更高了,小河更宽更满了,柳丝更长更婀娜多姿了。
她第十次问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她第十一次对自己说:走吧。
她已经反复思忖。留在家里果不下去。她害怕看到那个文化室。到舅舅那里去吧,然而一个没有户口的小保姆,又怎样丫此一生?那是去不得的!最后剩下一条路:把已经开始走的这条路,走下去--去作民办教师,同时也是作李晨亮的妻子。这是最实际的路。然而,她多么不愿意呵!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痛得彖裂开了似的。
突然,身后传来李家辉的声音。
“快说呀,这儿黑咕隆冬的,怪害怕的。”
“这儿,小河边上,我们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的……”
“你们?是你和杨姐吧?我知道。她对我说过你们小 时候的事情。”“那时,我们……”
声音渐渐近了。小义忙闪身站到一棵老柳树后面去。
“我得回家去啦。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就为了请我听你们的童年故事么? 嘿嘿……”
“哎,你是要和我说一说那块手表的事吧?”
“你怎么猜着了?你真是太聪明啦,说吧!”
“好。...李家辉,这个表,我不能收……我谢谢你。”
沉默。他们默默地站在河岸上。离小义不到一丈远。她能听见他们的呼吸。这情景;使小义的心都收紧了。李家辉一定很难受,她想。
是的。李家辉从来都是快乐的。此刻却真的很难受,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这几天,我一次也没有看见你把这个表戴在手上,我就有点明白了。”
李家辉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走吧……”
“不,坐一会。杨姐今天回来了。你不知道?我看见她占在文化室外面。她脸色很不好。……她会出来吧?她说,常到这儿来的。你们小时候起就常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