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关读着孔局长的长篇批示,揣摩着个别模棱两可的手写体,后背冒出了几道冷气。他没理由幸灾乐祸袖手旁观,坚定地亮明态度:要站在最危险的前沿,给市局和李局长分忧解愁。他一方面取悦领导,同时也想展示自己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让“一把手”重新认识自己。
李局长心有余悸地说:“此事要往最坏处打算。省局开调度会时,你出面汇报,我在旁边打补丁。我可提醒你,孔局长年仅四十五岁,是省局最年轻的老副局长,接任正局长他是第一人选。孔局长精明务实老成干练,省局机关的人背后称他‘鬼见愁’。他要想让人糊弄,比谁都傻;他要不想让人糊弄,绝对上来就抓软肋。千万别在他面前靠耍小聪明蒙混过关,对付孔局长需要的是大智慧。这次把任务交给你,我经过半夜的思考,也征求过其他领导意见,我和组织相信你有能力妥善处理此事。你的成败与否,关系着市局领导们的命运,也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回去赶紧准备答卷,我期待着最后的胜利。”
司马相关的前胸添加几道冷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艰难性。他没退缩,挺直腰板许大愿:“请李局长放心,请组织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其他多余的话没有,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李局长给他泼冷水:“空头支票没有用,我要的是实际效果。”
司马相关回到特查分局,市局的“二把手”和人事科长已先期到达,坐在会议室等他回来后,在分局全体干部大会上宣读市局决定。分局的人们表面一副“包打听”的样子,其实多数人已提前得知会议内容。地方党委的人事变动都经常提前泄密,部门的这点人事变动没秘密可言。
“汉武帝”时代过去了,司马相关的天下已经来临。某些爱打进步巴结领导的人,得知司马相关主持工作的信息,第一时间打电话表忠心。当时市局李局长正与司马相关谈话,司马相关毫无选择地关掉手机,那些人自然吃了闭门羹。如果手机开着的话,肯定被表忠心的属下们打爆炸。
送走市局领导,司马相关没等坐稳屁股,办公室霍主任率先进屋,看他急匆匆的劲头,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司马相关烦他烦得都不知怎么烦,见到他后自然没给好脸色。
霍主任脸皮超厚,根本不在乎司马相关的脸色,可怜兮兮地说:“司马局长您大人大量,过去的那些事,我有些身不由己,都是韩局长授意我和您对着干。”
司马相关淡淡地回应:“是吗?”
霍主任赶紧接着说:“他忌讳您的超强能力,怕您夺走他的位子,故意设些绊脚石,限制您的水平发挥。他觉得自己出面与你作对,涉嫌肚量小难容人,便经常指挥我出面为难您。”
司马相关瞧了瞧霍主任没言语,霍主任继续讲下去。
“就说报销饭费条子,程序上先由我把第一道关,其实我事先都要偷偷地送他过目。他认可了才给您报销,他不认可的话,我就要找理由拒绝您,还不能暴露他在幕后指挥,我真是左右为难。这几年来,我为他背过多少黑锅,自己都记不清了。
“那件手机票报销的事,本来我打算给您报销,大不了我去换发票。在您发火前,我说内急去厕所,实际是向韩局长请示,他坚决不同意给您报销,声称坏了规矩会引起连锁反应。他不厌其烦地讲,班子里就您的事多。后来他当面同意给您报销,暗中仍然叮嘱我别松口,导致最后也没报成。您想想,他要没特殊交代,我胆子再大,哪敢同时拒绝正副局长的要求。真没办法,都怪我站错队,一失足成千古恨。”
司马相关沉着脸抽闷烟,没搭腔没表态。霍主任觉得特别没趣,自找台阶说:“司马局长,我找您讲这些,您嘴上没表态,心里没准儿骂我卖主求荣。随您怎么评价,我也是自作自受。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苦衷,从中全面了解韩局长的为人。”
司马相关又淡又酸地作答:“有这么严重吗?”
霍主任说:“您别以为我是讨好保位的,即使您诚心留我当办公室主任,我也不干这个熊活。现在正式向您口头请辞,至于新位置如何安排,您看着赏,好坏大小不挑不拣。您如果没啥指示,我马上走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另请高明吧。”
司马相关本想主持工作后,第一个拿霍主任祭旗。霍主任毫无隐瞒地讲出黑幕,虽然没能取得司马相关全面彻底的原谅,但司马相关多出几分同情心,化作理解万岁尚存距离。霍主任越是这么充满哀怨地请辞,司马相关越要稳住他,主要做给其他人看,防止授人以小肚鸡肠的话柄。
司马相关脸部多云转晴,温和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莫要重提旧账。这个时候你请辞,有点陷我于不仁不义。实话实说吧,即使我有心准你请辞的要求,也不是现在,大约会选在冬季。况且,我能主持多久能否扶正,还是未知数,这个时候进行敏感的人事调整,我岂不成了傻瓜。”
威逼过后该利诱了,他似商量又坚定地说:“我看这样吧,你愿意干工作就多干些,算为我捧场,不愿干或干烦了,可把工作移交给刘主任,只要别误我的大事,就算没拆台。咱们和平共处一段时间,再盘点职位调整的事,我肯定给你个明确的交代。”
霍主任知道自己的职位没戏了,司马相关留他半天也没真留,但他并没理由仇恨司马相关,相反倒生出几分敬意。
司马相关高就高在啥事都点透,却留有余地,属于明明白白地玩花活。霍主任无力改变现实,只能向现实屈服,表示诚恳地接受规劝,他的去留全凭局长安排,明天他开始移交相关工作。
司马相关看得出,霍主任脸皮厚也识趣,打算进一步套取些口风。他脸变惊诧地说:“霍主任,看着你表面没心眼子,其实你比猴还精。韩局长办案办砸了锅,把前程葬送掉,你作为案件的主办人,却皮毛未伤,真要向你请教几招。”
司马相关在损他在探他,霍主任依然当真话当好话理解,并努力讲解仔细。霍主任说:“韩局长派我落实省局督办件,明着是我领人到企业检查偷税情况,实际上我仅是他的影子,啥事也没自主权,都要听他遥控指挥。因为企业的法人通过关系和他接上头,送没送现金无从知晓,请客却是三天两头的事。”
司马相关问:“此案症结在哪里?”霍主任如实回答:“企业股东们较着劲,一方扬言非把企业告倒弄垮,我分的利益少,你也别想多吞。另一方宁可请客送礼,也不承认偷税,你想告倒企业没门儿。况且认定了偷税,按法律要罚几倍的款。”
司马相关揣摩着内情,又问:“如此说来,企业存在偷税问题?”霍主任肯定地回答:“没开票的钱公开趴在账面,稍微懂点财务和税法的人都能看懂。”
司马相关甘愿当小学生,步步追问:“为什么你的报告没如实反映和定位?”
霍主任叹口气说:“我的调查报告初稿认定企业偷税,只是数额较小,强调要求企业补税,也建议象征性地罚款,好对省局有所交代。报到韩局长那里,却没能通过。他说对付省局的官老爷,要敢于大事化小或小事化了。一旦查出问题,会给咱市税务工作抹黑添乱。他讲过几点意见,命我抓紧时间修改报告内容,如果报告出现问题他担着。”
霍主任叹息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除了遵命没有其他选择。韩局长提防您越过他向市局反映情况,致使报告难过关,特意选在李局长外出期间报市局。在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不明就里,轻易地放行报了省。”
司马相关长嘘了口气:“这水够浑的,蹚过来没失足,也难为霍主任洁身自好,可你还没讲到主题呢。”
司马相关如此感兴趣,霍主任的虚荣心迅速膨胀,有点卖弄地说:“企业在被检查的初期,比较拿我当回事儿,送我两条玉溪烟和五百元购物卡。他们打通韩局长的关系后,眼里只有韩局长,忽略我的存在,再没送过我任何东西。韩局长严守死盯,我给自己留了点后路,尽量少参加企业的吃请活动,担心他们有玩漏的那天。”
司马相关不想听半截话,示意他进一步讲透彻。
霍主任毫无保留地亮出症结:“据我亲眼目睹,当事企业送韩局长两箱茅台酒和六条软中华烟,至于送名贵茶叶高档西装等,只是听相关人提起过。他忽视法律的严肃性,犹如在瓶盖上跳舞,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奇怪。省局的眼睛是雪亮的,司马局长的眼睛也很毒,我很佩服您敢于保留意见。”
司马相关基本理顺因果关系,此案并没想象的复杂,关键在于如何切入如何回归,如何办到省局领导心里去。仅靠抠法律条文恐怕难过关,应采取些法律外的技术手段。他觉得霍主任转弯太快嘴巴太松,放在身边是枚定时炸弹,早清除早安全。
司马相关该了解的情况都已掌握,霍主任再也没有利用价值,该让他玩蛋去了。他表扬霍主任讲原则有远见,说以后遇事要多向他请教,希望霍主任可别太保守拿人一把。他转而讲道:“省督办的事,需要重新督查落实,你作为第一次督办的具体负责人,应该回避为好,也是把你择清楚。”
霍主任感激地说:“谢谢司马局长不计前嫌,设身处地为我考虑,局里的大小事,我会无条件听从调遣。”
司马相关大度地说:“以前的事也多为工作,摩擦走火在所难免,今后互相掌握分寸吧。我有件特急的事需要霍主任办理,将你们督办案件的所有材料,包括你起草的第一稿报告,凑齐后马上送过来,我要亲自研究案情起草处理意见。”
霍主任谦恭地告别,在门口和黄副局长碰个对面。黄副局长讥讽道:“霍主任作风向来雷厉风行,给新当家人打报告的速度跑在了最前边,谁当政都要依靠你保驾护航。”霍主任敢怒不敢言,心里明白得很,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以前依附“一把手”充老二,比较蔑视副职的时代正式终结了。窘意写在脸上,霍主任负罪般地逃离现场。
司马相关急忙制止道:“黄兄说话有些过分了,嘴上要留点德,是我叫霍主任问情况。周四省局孔常务副局长亲自督办案件,来势凶猛,咱们准备的时间有限,市局指派我汇报,恐怕凶多吉少。”
黄副局长趁机拍马屁:“天下事再难,也难不倒足智多谋的司马局长,你临场发挥就可以蒙混过关。”司马相关忧心忡忡地说:“孔局长精于官道,而且老谋深算特别务实,应付他可是件苦差事。”
黄副局长在顺从中转移话题:“该准备的必须准备,无非扎扎实实走过场,需要我干活尽管分派,绝没半句怨言。当务之急是把姓霍的先拿下,一来出口恶气解解恨,二来防止他捣乱破坏搅了局。”
司马相关为难地说:“机会不太成熟,我属于临时主政,能否修成正果尚难预料。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应对大事求稳定,先把局面控制住,才能言其他事。我真正当家主了政,该回报的必须回报,该翻案的必须翻案。我依然仰仗老兄的支撑,最后的成果嘛,自然是兄弟同享。”
一夜之隔,黄副局长感到眼前的司马相关很陌生,缺乏同在屋檐下发牢骚时的劲头,难怪领导们主了政都要变脸。他心有不甘地说:“就知道等等等,咱等个雷,管它最后如何结局,先把姓霍的挂起来。别过了这村没这店,落个岳飞式的空悲叹。”
司马相关耐心地进行说服:“大事要事当头,我没精力一心二用,只有在孔局长面前过了关,才有我的好果子吃。也就是说只有把孔局长拿下,其他问题才会迎刃而解。老兄,咱们用不了忍太久,但小不忍则乱大谋。”
黄副局长纵然千呼万唤,也撼不动司马相关的决心。曾经的亲密无间关系,只是为了两得利,此刻随着意见分歧,变得疏远并出现小裂缝。
司马相关暂时需要黄副局长的坚定立场,但是局势稳固成绝对有利于自己时,黄副局长也该挪挪位了。两头叫驴难同槽,他俩只能做平级的朋友,很难成为上下级关系的同事。黄副局长如果远离特查分局,或许还能保持业已形成的哥们儿情分。
黄副局长的哥们儿意识也在质变,同患难易共掌权难,以后该学学霍主任识点趣,当心司马相关翻脸不认人。如果碰到合适的机会,换个新单位新岗位,哥们儿还是哥们儿,朋友依然是朋友。
两人沉默片刻各怀心事,黄副局长定力欠火候,率先开口没话找话:“黑岛料理的杜某上门认错了吗?”司马相关回答:“他只派领班和男服务生来了趟,赔过一箱干红。来人替代姓杜的道歉,说他因醉酒在医院输液,过两天登门认错。可是到现在,也没见姓杜的人影。”
黄副局长狠狠地说:我看杜某根本没服软,更缺乏诚意认错。我侧面摸摸他的底,找个理由查查他。”司马相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