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孩子们最好的营养,天然成了沽衣店的老主顾,她不断地将自己那些华贵的衣裳当掉,购买食品。
挺着大肚子的天然每日操持饭菜,程度虽然年幼,但艰苦的生活已经让他有些懂事,有一天,天然从外边回来,猛然看见程度带着程楠正在厨房里洗菜、切菜,原本干干净净的厨房被两个孩子弄得一塌糊涂,天然一阵不能自持,靠在门框上,泪水夺眶而出,半晌没有言语。程度和程楠发现了天然,程度看着地上的积水,脸上一片紧张,程楠看到天然的眼泪,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我们没有淘气!”天然哽咽地说道:“你们没有淘气!妈妈的眼睛被风眯了……”
一九四九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天然躺在冰冷的床上,口中咬着毛巾,手中拿着剪刀,努力地挣扎着,天空传来一声炮响,一声啼哭,张功诞生了。
天然抱着张功,潸然泪下,相当激动地说道:“孩子,你听见天空中传来的那声炮响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到来了?对这个即将到来的世界,你有信心吗?妈妈没有信心,妈妈真得已经失去了信心,因为,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都背叛了妈妈,妈妈没有依靠了,妈妈可以依靠你吗?”张功响亮地哭了起来。天然静静地倾听着张功的哭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妈妈跟你做一个约定,妈妈信任你,妈妈一生就靠你一个人了!”
西安解放,各界群众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军进城。天然抱着一个孩子,带着两个孩子,手中打着小旗,带着一脸的审视,也站在道路边上,程度和程楠看到彩旗纷飞、歌声嘹亮,兴奋地蹦蹦跳跳。队伍中走出来一个解放军干部,一弯腰将程楠抱了起来,亲热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呀?”程楠稚嫩地回答:“楠楠。”干部抱着孩子哈哈大笑:“楠楠,哈哈!‘难难’,解放了,今后再难也不会难了!”
天然请来了琴行的师傅,师傅看了堆得像劈柴似的钢琴扭头便走。天然尝试着把断裂的琴键组合起来,却屡屡不能成功。门缝后面,程度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家中,玩闹了一天的程度和程楠困倦地睡着了,天然站在床边,久久地注视着孩子们凝固着笑容的睡脸,不禁自言自语道:“解放了,就不难了。解放了,就真的不难了吗?”
解放,没有让天然的生活在一晚之间发生变化,望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天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打开衣柜,取出了一件漂亮的真丝旗袍,天然把旗袍比量在身上,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一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包了起来。
沽衣店中,掌柜的说道:“太太,您又来了!”天然点了点头,把手中的包袱递上了柜台,掌柜的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包袱,评定价格,而是伸手指了指墙上新帖的告示,说道:“有规定了,你当我收,中间得有一个单位证明。”天然微微一愣:“我算哪个单位的人呀?”掌柜的也微微一愣:“你至少算是人民群众吧?人民群众归街道管。”
天然走进街道办事处,表明了来意。天然住宅所在地的居委会主任张大妈盯着天然打开的包袱,盯着包袱中那件华丽的旗袍,说道:“你家里没粮了?”天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张大妈又说:“家里有这么好的衣裳,会没粮食吃?”天然无心争辩:“我只是想开个证明,把衣服当掉。”张大妈迟疑了一下说:“我进去商量一下。”
室内,张大妈跟几个居委会干部围着这件旗袍,议论的声音越来越高,有人说:“刚解放就当衣裳,这不是给新社会摸黑吗?”也有人说:“那倒也不是,解放前她也当过。”张大妈说:“她男人可是个国民党大官呀!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得琢磨琢磨?”
屋檐下,天然不干了,她大声地喊了起来:“我当衣服买粮吃,和国民党大官不大官的有什么关系?”室内的几个人走了出来,齐刷刷地望着天然,许久之后,张大妈说道:“既然要我们开证明,我们总得知道个来历吧!”天然沉下脸来:“来历?我那个当大官的男人给党提供情报,让他们给枪毙了!这件旗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我的娘家不是大官!”
天然此言一出,张大妈等人目瞪口呆。
家庭状况的拮据,造成了张功的营养不良,天然看着怀中发育缓慢的张功甚是为难,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已经一再自我减餐的天然开始压缩程度、程楠两个孩子的伙食标准,以便给张功加强营养。
一天晚上,临睡之前,程度悄悄地对程楠说道:“妈妈买来了一桶奶粉!”程楠顿时兴奋了起来:“在哪?我很想吃!”程度说道:“那桶奶粉不是给你吃的。”程楠问道:“给你吃的?”程度舔了舔嘴唇,说道:“你都吃不上,我更吃不上。”程楠问道:“那给谁吃?”程度往隔壁房间一指:“弟弟。”两个人不再讲话,都以为对方睡了,半晌之后,程度捅了一下程楠:“你睡着了吗?”程楠说道:“没有,我馋奶粉。”程度想了想,对程楠说道:“在厨房呢。”程楠吮着手指说:“你去拿点。”程度说道:“我不敢,你可以去,你小,妈妈不会打你的。”
张少青成为了西安市委的一名领导,上任伊始,他便派人调查、寻找张默的下落。某日下班后,张少青来到了天然的旧居,发现已经换了主人,便对手下吩咐:“找一找这里原来的女主人。”
天然发现奶粉少了,想了一下,把程度和程楠叫到厨房,程度和程楠看着案板上的奶粉,顿时紧张了起来。
天然没有责怪他们两个,温和地给他们讲述了“孔融让梨”的故事。
一连几天,天然没有再发现奶粉被程度和程楠偷吃。
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张少青经过了一阵紧张的忙碌之后,在秘书的带领下,驱车来到了天然的新家。
天然并不认识张少青,张少青也只是远远地见到过天然,在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张少青郑重地对解放前天然所提供的东北国民党军情报表示感谢,同时向天然询问张默的情况。天然对张少青的到访,反应相当冷淡,她将张少青挡在院中,漠然地说道:“要感谢的话,你不妨去感谢被处决了的程远征,张默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汽车、秘书、大干部的到来,引起了邻居们的惊奇与震动,大家拥挤在天然家的大门口静悄悄地围观,张大妈瞪大眼睛,一会看看天然,一会看看张少青。
院子里面,张少青有些无奈地说道:“张默在解放前突然失踪,失踪前向组织汇报了和你的关系,但后来他的去向,我们真得不知道。另外,有件事情我们也不得不告诉你,程远征将军并没有像你所听到的那样被处决,所谓被处决,是为了诱捕我方情报人员。”天然脸上一惊:“那,他现在在哪儿?”张少青望着天然,稍稍停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在淮海战场上阵亡了。”天然哀伤地闭上了眼睛,眼缝中慢慢地涌出了泪水。
张少青刚刚离去,一向沉不住气的张大妈便对天然叫喊道:“原来是国民党将军的太太,怪不得有那样值钱的衣裳!”天然一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闭了房门。
晚上,程度已经睡了,却被一阵动静惊醒,他看见程楠掀开被子,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厨房,程度没有说话,程楠回来,看着在床上躺着的程度,小声地问了一句:“哥,你睡着了没有?”程度一动不动。
第二天,程度被叫到了天然面前,天然厉声地责令程度跪下,程度赶紧辩解:“我没有偷吃奶粉。”天然坚持让程度跪下,程度被迫跪了下来,委屈地泪流满面:“妈妈,我真的没有偷吃奶粉!”天然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只顾将奶瓶塞到张功的口中,程度克制着停止了抽泣,不再辩解,无意中竟将嘴唇咬出了血。
张少青找来了相关方面的同志,专门地研究了一下天然的问题,有的同志提出:“无论处于何种目的,天然为我军提供战略情报,功不可没,应予表彰奖励。”也有的同志说:“杨勇同志的牺牲可以理解为天然的失误,但张默同志的失踪和天然到底有没有关系,需要认真查实。”讨论之后,张少青表了态:“一、在获得新的情况之前,视张默同志牺牲;二、天然为张默同志所生的张功视为烈士;三、在查实张默同志的失踪与天然没有关系之后,对天然进行奖励。”
原本被街道当作一般反动军官家属的天然顿时变的复杂起来,张大妈等人糊涂了:“本来是个国民党的官太太,派两个基本群众监督劳动就是,但是上边的大领导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有人说道:“别再说别人是国民党官太太,看见她抱着的那个孩子没有,革命烈士子弟!”
张功长得很可爱,左邻右舍每逢看到张功时,都忍不住上前或抱在怀中亲热一番或伸出手去逗弄一下。有一天,张大妈也要从天然手中去抱张功,天然看了看张大妈,冷冰冰地说道:“你做事情的力气太大了,别再把这个孩子抱成烈士!”张大妈骤然缩回双手,沉着脸走了。从此,邻居中没有人再碰张功,对天然的态度也更冷淡了。
依照张少青的指示,有关机构开始对张默的死因进行认真的调查。天然因此有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
一天,天然领回来一个木匠,木匠看着七零八落的钢琴说道:“我倒是能把这堆木头弄到一块儿,但可没本事让它响!”天然惋惜地说:“想办法弄到一块儿就行了!”木匠胶水粘、钉子钉、凿榫、打卯忙活了半天,钢琴好歹立起来了。天然端着架势坐在琴凳上,扬起双手击打键盘,钢琴轻轻摇晃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天然潸然泪下。
七岁的程度被送入小学,天然把程度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解放使大批贫民的孩子得以入学,校园里朴素之风迅速兴起,衣冠楚楚的程度成了校园中的另类。程度因此向天然索要粗布衣衫,天然说道:“人欲正,先正衣冠!”程度无奈将身上衣裳与贫民之子交换,不料,却被老师指责为腐蚀工农子弟遭全班同学批判。天然得知大怒,跑到学校争执:党声称改善人民生活,何故叶公好龙?”天然的吵闹震动了学校,天然国民党官太太的身份也在同学当中传播开来,程度因此被师生疏远。
有一天程度回到家中,抽泣着质问天然:“你到底是个什么人?”面对哀伤到极点的程功,天然无奈地一声苦叹:“我什么人都不是,我就是你的母亲!”
黎明,一晚未睡的天然显得有些困倦,天然喝了一口水,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孩子们的睡房,二岁的张功睡在摇篮里,一只脚伸到了被子外边,程楠的头枕在程度的肚子上,程度轻轻地打着鼾声,天然疲倦的脸上荡漾出一种幸福,她没有为张功盖被子,也没有将程楠的睡姿摆正,她看了看张功,又看了看程楠和程度,眼神久久地在三个孩子身上徘徊。
一天,天然抱着张功、拉着程楠从菜场买菜回来,路过张大妈家门口时,张大妈和几个邻居正在窃窃私语:“都解放了,她还摆出一副官太太的模样来,跑到学校大喊大叫,以为自己是谁!”另一个人说道:“党要改善人民生活这话没说错嘛!”一个老太太问道:“叶公是谁呀?”
整洁的服装使程度成了穷苦孩子们眼中的另类,程度因此尽失了玩伴,对天然生出深深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