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之行是临时决定的，查了一下路线，顿然发现去贵阳的火车要经过一个叫镇远的小镇。我记得一个人曾对我说过：去过无数小镇，还是觉得镇远很美，未经开化，原汁原味，让人难以忘怀，你一定要去。想想你要去的地方一定是跟你有缘分的，缺任何一个环节，我都不可能到镇远。慢车软卧才两百余元。就是在这软卧车箱，我遇到了心慧和她的先生。她是个阳光清秀的女子，她说先生的老家在镇远，她每年都要去，从不去其他地方旅行。慢慢地聊起一些事，她对先生很体贴，喝水的时候总要问一句：要不要吃水果？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震惊：请珍爱那些逐渐老去的男人们。三十五岁的她没有中年妇人的疲倦、沧桑和怨气，倒是有一种年轻女子的清洁香气，显得气定神闲。
镇远火车站让我觉得意外，非常清冷，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小站。西部山城的阳光照下来，别有一番滋味。
按照心慧的提议，我找到了青龙洞桥脚下交叉处的一个客栈，房间带公主靠的阳台对着青龙洞，床对面一扇窗对着古镇街道的一棵大树，藤编躺椅可以搬到阳台上看风景，真是太美了，被子干净松软，谈定价格才六十元。完全三星级标准的江景房。
冲一个澡，坐在阳台上吹风。清清亮亮的舞阳河，比起沱江来，不知清澈了多少倍，淡绿色，波纹起伏。两岸是带飞檐的青灰色水边吊脚楼，闲人又少。再望过去，就是建在山岩上的青龙洞，满眼青山绿水。
近黄昏，我出门蹓跶，买了当地的山弥猴桃。看不到大堆大堆的游客，只看到当地人坐在自家开的小铺门口悠闲地打着小牌，晒着太阳聊着天，并不招呼你。小铺子里也只卖一些日常的酱菜小杂货，三个大玻璃罐子装了泡椒萝卜，青红柳绿，煞是好看，好像根本都不是为游客准备的，你来就来了，我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吧。小镇的生活井然有序，看不到游客的痕迹，只是一座过自己日子的小城，这在我去过的众多小城，并不多见。寻一家小店吃上一碗米粉，老板说这是当地人常来过早的地方。绿豆粉和米粉两样混杂，加了很多辣子，碗也好看，好像浑身都暖起来了。老板娘是当地人，不怎么打扮，皮肤却很好，大概是水土好吧，人看着都舒服干净，平平实实。
第二天下午，心慧来找我，说要陪我一起去看看西江。从凯里过去一小时的车程。沿路的风景好得没法说，涓涓山流，满目青绿，山涧纵横，偶尔出现苗族黑黝黝的老木楼，挂着鲜艳的黄玉米和红辣椒，太美了，在阳光下悠悠地散发着古朴的气息。这是一个山间的千户苗寨，从入口就感觉跟其他的地方不同。车子根本不让进的。中间是石板路，感觉跟丽江差不多，但清冷开阔得多，非常原始。木楼上挂着玉米，找到了“有家客栈”住下，床边右窗正对寨子，小阳台正对流水，也是一百元而已。卫生间居然是透明的玻璃，古老和时尚的呼应，倒是在一间小小客栈里展露出来。
西江的水真是清冽，缓缓地流，源头处是开阔的田园，有大风车，有马，像一幅留白的画儿，疏疏几笔，淡墨浅酌，真的很有意境。几个美院的学生在写生。沿着河慢慢地走，叮咚的水声，几条狗，几个学生，三两背着背篓的当地人，开在路边的小花。河中央的风雨桥，坐在这里可以发呆，可以看流水，可以看苗家木楼里的炊烟，没人会打扰你，睡一觉也是可以的。
心慧轻轻地讲起了她的故事。其实也不叫故事，因为很淡。我却特别喜欢，喜欢水滴般的感觉，美好的东西只能在记忆里，《圣经》里说，人生如蚁美如神。女人要做一朵花，不要当哲学家。心慧如此，我也是如此，西江也是如此。
2007年3月贵州镇远，西江
有些游戏一辈子只玩一次
看张艾嘉的电影《心动》时，心慧在一个深夜泪流满面。那么简单的一个爱情故事就能打动她，仅仅只是一种心境而已。影片结束时，中年的小柔坐在飞机上看浩君送给她的一叠天空变幻的照片，上面写着：那是我想你的时候。是的，回不去了，现实中的浩君们正睡得香，小柔们都是别人的妻子，安心或不安心地过着逐渐老去的日子。
第一次见于斌时，心慧也是一样穿白衬衣，化妆品只用口红。那一支口红在她手里是跳舞的口红，淡淡地涂一层在嘴唇，再抹一点在脸颊，最后还有更出彩的，轻轻地抹一点当眼影，于是一个粉面桃花的心慧就出现在于斌面前。四月的樱花树下，她笑得牙齿洁白完整，带有一点点局促不安，眼睛望着脚尖。这种局促如今想来只是属于少女时代的，现在的她都太熟练了，早就知道如何地表演从容。
那一场恋爱是可以放弃所有的，心慧可以吃很少的东西睡很短时间觉跑很远的路去看他，为了买一个信封从城东跑到城西。有一次，下车后又折身回去找他，和他吃完晚餐再由他骑自行车送回去，听深夜街道上链条的响声。想来，现在都觉得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心慧从不欲擒故纵，从不懂得爱情的技巧，只是知道自己是那么那么地欢喜，与他在一起就够了。就像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美，只用一支口红就可以了，只是一支口红就可以让我容光焕发，素面朝天。
那时候，于斌也是一样的阳光少年，下雨天跑很远的路，只为了采一把雏菊送给她：“心慧，你喜欢。”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心慧在纯白的江南布衣上别了一朵美丽的雏菊，那种闲散和期待在路上引起了众多的侧目。很多时候，他们会玩一个只属于他们俩人的对眼游戏，两人隔着一拳头，眼对眼坐着，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赢了。通常心慧会笑出声，而于斌通常能在她的逗笑中再坚持一会儿，输了，自然要接受惩罚，于斌让她闭上眼，轻轻地吻一下她的额头，而她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甜蜜的惩罚。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心慧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美好的时光都不是用来享受的，都是用来辜负的，只有回过头才会看到它的洁净和美丽。直到最后对眼游戏，于斌的眼神有了躲闪，心慧的心就凉了下来，他们已没有结局。
只是跳跳舞而已
毕业后，因为天生的清瘦身段，心慧的舞蹈感觉极好，很长一段时间，她工作之余就是在舞蹈培训班教舞蹈。那时候培训班窗口对着一个地铁站的出口，她能感觉到每天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窗口停留很长的时间。那时，心慧喜欢穿黑色的衣服，盘高高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仍然不化妆，但眼神已不再是往日的局促，早已知道如何去表现自己的从容。
有一次，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回过头去望，发现了那个男人，大概是外企的白领之类吧，穿青灰色的风衣，夹着真皮公文包，一眼看过去属于生活殷实、一板一眼的小中产。他很快低下了头。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时，他突然出现在心慧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其实，我看了你很长时间的舞蹈，特别能打动我，你知不知道你跳舞时像一只黑天鹅那么地优雅，你很像我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心慧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冷淡地打断他的话：“我只是一位舞蹈老师，如果你想学舞蹈，那么我欢迎，至于其他，我没兴趣。”他有些尴尬，慢慢走开了。
没想到次日下午，培训班增加了一位新学员，那个男人换了一套洁白的舞蹈服走进来，学得是如此专注，如此用心。他再也不主动找心慧说话，只是听着音乐，和着节拍。那一刻，他的眼神明亮，动作轻松，旁若无人，和那个一板一眼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已判若两人。那一刻，心慧有些意外。
也就是那一刹那，她突然理解了这个中年男人，也许他只是为每日冗长的生活所累，找不到出口，每个人都有情感需求，这跟年龄并没有关系。也许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打开一个缺口而已。
心慧依然穿着那套黑丝绒练功服，盘着高高的头发，露出干净的额头，偶尔会露出真诚的微笑。她想，给别人展示一种美丽和放松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因为有一个人会在她这里和平日判若两人，这样就很好了。
那一期培训班结束的时候，在无人的教室里，那个男人向心慧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谢谢你，你打开了我的一个心结。心慧和他跳了最后一曲华尔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再也没遇到那个男人，他回到了他正常的生活中间了。一个事业成功的中产阶级男人，家庭稳定乏味，日子就像循环往复的地铁，偶尔碰到了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参加了她所在的舞蹈培训班，生活找到了出口，放松的舞蹈成了他凡冗生活的秘密。他并没有怎么样，他只是想和她跳跳舞，在空旷的月台上，在无人的花园里，跳累了，仍旧夹着公文包，回到家里，回到太太身边，只是把一个秘密藏在了心灵的最深处。
直到很久以后，心慧偶然中看日本影片《谈谈情跳跳舞》，有些落泪，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有地位有道德，生活平淡不开心，他们只是跳跳舞，和自己的心灵作一次对话，然后回家。他们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请对他好一点吧。
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一面海水
五年以后，心慧已成为一个从容优雅的女人，但依然是长发素面，化妆品中只钟情口红，穿衣服个性，黑白灰，不张扬却独特，一袭披肩就能够风情万种，能让别人在人群一下看到她的眼神，有了自己独特的味道，并多了很多的人生感悟，越来越从容淡定。因为工作原因，她经常拎着箱子出入机场。
直到那一天，在飞机上遇到于斌，她有一种直觉。回头，然后看到了后两排窗边的于斌，向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像多年前一样，他们相视一笑，已经是十年过去了，一晃已步入了三十岁。于斌换到了她身边的座位。他很小心地递给她一杯咖啡，说一声你先暖暖手。这一个动作让她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心慧只问了一句：她对你好吗？大家都平安幸福就好了。于斌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湿润，他没想到心慧会说这样的话，过去应该是他给她的伤害多些，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只是生命中最旧的朋友而已。
心慧对他说，她现在只喝素咖啡，喜欢用红茶和绿茶水煮饭，一锅清淡的素豆芽萝卜汤就可以让她无比愉悦。
一路上，他聊得非常愉快。下飞机后，于斌帮她取了行李箱，她微笑着说再见，珍重。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她知道于斌会看她的背影，她知道此刻的美丽，这样就好了，各自回家吧，生命中的一些真实让它留在回忆中吧，就像电影的片断，定格是最好的落幕。
很巧合，心慧回来的第二天，先生的母亲病了，陪他一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一个贵州小镇，带小花园的老房子，可以在春天闻到栀子和蔷薇的花香。三月还有些清冷的夜晚，陪着先生在小院里散步，他一下拉紧了心慧的手，显得很激动：“你知道吧？这像是回到了从前。我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啊。”他对她讲因为看一场电影回来晚了，怕母亲骂，从墙头偷偷爬下来，溜回房间里。真有意思，母亲居然没有发觉。心慧没有问他和谁一起看电影，那并不重要。那一天，先生兴致很浓，带着她到家附近的青苔小巷子里吃清汤丸子。大青瓷碗，丸子上飘着几片青绿的荠菜叶，养眼养心，她很喜欢。点了一小壶小镇酿酒，慢慢喝着，说着先生少年时代的故事，停停歇歇。这个男人讲起过去的时光，两眼发光，在那一刻，她特别的怜惜，每个男人曾经都是别人的宝贝呀。那样的夜晚，月色清冷，春天的粉白花瓣被花吹落，在风中细碎地飘散。每个男人都是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真的要怜惜他们。
晚上，在先生少年时代的房子里睡觉。先生已有些微醺，睡着了，而心慧，打量着房间里的书架旧书和木板床。窗外空气中花香阵阵，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她再一次动容。她想起那些清凉晨风中的温良少年，他们正在逐渐老去，请安静地珍爱他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