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曳。
【梦时节】
说不出口的想念，让我缄口。最后，我只能拿起笔，书写着沉默。白纸黑字，字字剜心。多像那些年华，与齿轮缝隙间的风声。
一
阅读是一件既让人欢喜又让人惆怅的事。闲时捧书苦读，怕是最惬意的时光。可每每身心从铅墨里撤离，总有说不清的牵肠挂肚和无端的怅惘。
佛说，婆娑世界，诸法无常，诸漏毕苦。世界是无常的，任何情，都是苦的。
在诸多苦情之中，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是其中最苦的一味，比黄连磨碎做茶饮，还要苦上几分。感官感受到的苦，只是一时之苦；而情根深种的苦，却是苦入心扉、乃至流淌于血液中的。每渗出一分，体内聚集的苦毒，就是千军万马的，是怒涛拍岸的。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曳。
看到“暗香小病”中的暗香二字，分外亲切。当然，我的名字，并非取自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的《山园小梅》。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却是令人口齿留香的佳句，吟之，如饮一杯梅蕊之雪泡的上好茶水，清洌而甘醇，纵年华逝去，也会馨香人生。不过这种优雅的品茶之法，却不是我等俗人可以享用的。
《红楼梦》中，雪芹先生笔下的女儿们，个个国色天香，但真真正正可以称之为“暗香盈袖”的人儿，只有那么一个——栊翠庵中的妙玉。她的饮茶之法，开创了中国茶史的一扇不为人知的窗户。她对宝玉的爱，是那般的暗香可爱。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妙玉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姑且不说上述原著中那些现在电脑中敲不出来的什么“瓟斝”，就只说字面能认识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都跟“晋王恺”、苏轼扯上了关系；还有妙玉用来传递感情的那只递给宝玉的“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可见其玲珑的心思。
喜欢茶道的人都知道，杯子只是外器，而茶叶和水，才最为关键。这里妙玉用的茶是老太太喜欢的老君梅，她给老太太泡茶的水，是陈年收集的雨水，盛在坛里埋在地下清凉后才拿出来泡茶，自然口感不错。
这位以梅花自喻高洁的小道姑，给黛玉和宝钗喝的却是另一种无上妙品：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她这水，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水，是带着“暗香”的，因此，连黛玉这么个人尖儿，在她眼里都成了“大俗人”。
这段“栊翠庵”品茶，雪芹先生写得实在太精彩了。整个过程，宝玉在妙玉面前心思机敏无比，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内敛内沉的宝钗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品茶，其实她心里最为清楚。黛玉只问了一句，还被讥讽为“大俗人”，读通部红楼，敢讥讽黛玉为“俗人”的，也只有妙玉这个槛外人。雪芹先生的精彩之笔，如不细细品味，根本不解其中味。其实他写的，哪是品茶呀？分明在品一段暗潮涌动的爱情。大观园中的贾宝玉，无疑是众香国里的唐僧。而他的多情，总被那些水做的女儿们错当成红豆加以珍藏，连妙玉这个出家人都经不住诱惑。因此，才有了她在待人接物方面的不同对待。从她用珍贵无比的茶具给宝、黛二人斟茶，给宝玉的却独独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足可以看出她将宝玉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而宝黛却只是客人。她不用给老太太斟茶的雨水，而是用“收的梅花上的雪”来泡茶，是在向才华容貌均属人间极品的宝、黛挑战。
通过这番暗地较量，抹黑过招，三个爱着宝玉的少女，瞬间就分了高下。
爱情就是一只媚态十足的小狐狸，就算暗香盈盈的出家人妙玉，也被它勾引得动了凡心。何况于红尘中摸爬滚打的柳如是？
二
柳如是的这首《河传·忆旧》如同她的《更漏子·听雨》和《诉衷肠·添病》一样，也是一首书写相思情的作品。着笔的切入点亦十分相似，上半部写的是“夜梦”，下半截则是“昼思”。
乍看到这句“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里的“思清切”三个字，实在眼熟，像在逛街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明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叫不上名字。仔细想来，原来在陈子龙的《踏莎行·寄书》“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里邂逅过。“又早春文灭”，亦是隐藏在这首《寄书》里——“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虽无从考证陈、柳二人分手后，是柳如是先写的《河传·忆旧》，还是陈子龙先写的《踏莎行·寄书》，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二人从情人变成旧情人后，角色变换了，关注对方的目光，却仍然十分炯炯，没有丝毫的怠惰。就像当今的一些过期情侣，明明分开了，时不时的仍要去对方的博客和空间溜达一圈（还要注意不留脚印，以免被对方看到失面子），看看对方说些什么，好判断她（他）在做什么，如对方伤心怀旧，自己心里则一片释然：哦，原来不光我难过，他（她）也一样呀，这下大家扯平了，真好。心理平衡后，也随势感慨一番，写下一些酸得可以当除锈剂用的文字，好立此为据，凭吊旧情。
柳如是离开陈子龙后那些伤感诗词，莫不是对旧情的一种怀念和凭吊。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
卧子，卧子，梦里梦外我想着你，可你从不轻易回来看我。梦境朦胧了你的身影，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寻你，总是看不见。我奋力伸出手，抓住的，却是一场空。一地艳红的落花，那是我的思念，幻化成，啼血的杜鹃。鸳鸯枕上，只有留下半边的痕迹。你已远走了天涯，我仍独留于海角，任泪水溽湿了红绵。女为悦己者容。无人欣赏，我再也无心妆扮。唇上，腮边，你残存的温度已是一片冰凉的世界了。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自己。幽窗泠雨一孤灯。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所有的心情长空列阵，为某个遇见殷勤伏笔，却逃脱不了流年成殇。你我都是流水与风算计的卒子，从此，天涯，各自飞。我站在雨巷的这头，望着尽头那幢小楼，那个叫蘼芜的女子，孤独的身影映在窗上，宽大的袖袍，不停地拭着眼睛。是杏花雨飘入了纸窗，打湿了你的眼眸么？还是相思不羁，破窗而入，扰了你的梦。
花儿初绽蓓蕾的时候，你站在一树芬芳下，说，落花时节再与君逢。当我背起花锄，为爱筑起花冢时，我寂寞的目光瘦断了古道，瘦断了天涯，瘦断了那匹老马，你却了无萍踪。
为什么，我不能像戒烟戒酒那样戒掉你？原以为，你只是我生命里的韭菜，割掉了，自然会有新的来补充。谁料，不知不觉中，你已变成了我造血的骨髓，失去了你，就失去了生命。
如果说爱情是一部交响乐的话，柳如是与陈子龙之恋，就是最华丽的一段乐章。她诗词的创作高峰也正是这个时期。虽然后来，她和钱谦益“黑个肉白个首”“白个肉黑个首”的一起度过二十余华年，可她人生最灿烂的部分，却在这个时期。此时，她是一树的芳华。纵然微谢，也有着盛大的美好。此时，她的柔美，让人很难和之后那个敢于站出来，凛凛然抗击清兵的坚强女子相重叠。
可生活，不只有鸟语花香。恋爱与婚姻，无论今古，都是女人的一道枷锁。
不结婚就是被剩下，结婚了，老公不够优良就成了“败犬”，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老公和小孩，被称为人生不完美。
女人，你的名字又是难人（难以做人）。
三
谁的古筝，应了谁的水墨？谁的呼唤，又应了谁的思念？谁的牵挂，又应了谁的一生，正如前世今生，在这个延续了千年的梦里，谁遇上了谁，谁又错过了谁？
下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在这首《杨柳》中，柳如是的伤感，又如柳丝般千尺。社会是一只已竣工的鞋，不会兼顾到你的脚合不合适。号码大了，只好填塞进去一些棉花，继续赶路。号码小了，必须削足才能适履，否则你只能光着脚走在冷硬的地面上，那么，被玻璃渣子扎脚的机会就会多于穿鞋人的N倍。
卑微的出身，令柳如是变成了不适应社会这只鞋子的“脚”，在妓院里迎来送往时，鞋比脚大，她填一些柔软的东西还可以勉强走路。想嫁个好男人，就变成了脚比鞋大了，她卓而不群的性格，注定她不是一个愿意削足适履的人，那双被宋明理学裹缠成畸形的小脚，走在男权社会的荆棘丛中，不被扎得鲜血直流，是不可能的事。
还算幸运，后来的杭州之行，她遇到了能给她提供一双合适的鞋的男人，以供她坦然走路。钱谦益这双鞋虽然来得有些晚，且老夫少妻的婚配有那么一点不光鲜，但总算比赤足走路，要幸福许多。柳如是遇到为她修筑“我闻室”的钱谦益，像只飞累的鸟儿，遇到了能供她栖息的枝头。虽然钱谦益的行径，不过是富商高层包养情人时提供一套并不太奢华的小别墅，仅是为了自己寻欢时方便，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但从她的几次恋爱来说，钱谦益对她算是最有诚意的。与宋徵舆恋爱期间，他只会到她的画舫上与她幽会，吃的饭喝的酒，还全是她提供的。十大杰出青年宋公子，除了会给她写几首酸掉牙的诗词，卖弄下才情以赢得她欢喜外，看不出对她有什么真心诚意。因此，在他们的来往遭到宋母阻拦时，他才敢大声申辩：她并不要我的钱呀！
切，就算她要，你给么？虚伪的男人！一个舍得为女人花钱的男人，不见得就爱她；但一个不舍得为女人花钱的男人，肯定不爱她！如此看来，宋徵舆整个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再看她与陈子龙之间惊天地泣鬼神的所谓“爱情”。陈子龙算是一个解风情的男人，不仅诗词好，为人处事也得体稳妥，可他也没有大大方方地给柳如是买间房子将她安顿下来，只是将她安顿在朋友的别墅里。可见陈子龙根本就没有娶柳如是的念头。家，什么是家？有房子的地方才是家。风流的卧子给柳如是提供的，只是一处免费的酒店，方便他及时行欢。那些偶尔送她的一根钗呀，一枚戒指呀等小物件，不过是些小费，以鼓励她将服务质量搞好。
只花点零碎散银，就可以嫖到秦淮八艳之首，还令她死心塌地爱上自己，这位陈大爷真是好本事。其实男人莫不如此，不花钱就可以泡到漂亮美眉，是令他们非常骄傲的事情。这艳情，够他们在狐朋狗友面前显摆一辈子了。
文化流氓谢三宾的粉墨登场，更是一出跳梁小丑的即兴表演。他疯狂追求柳如是，也只敢在他的燕子庄里款待她一番而已。这种游戏，现在的富豪们也常玩，动辄几十万请明星出席他们的私宴派对。和他们相比，谢三宾更狠，除了那些美酒佳肴花点银子外，他是不会给柳如是一文出场费的。翻脸后，还拿那点隐私出去散播，以贬斥她的污秽，彰显他的本事。
啊呸！说白了，宋徵舆、陈子龙、谢三宾，只是柳如是生命里的过客，也是类型不同的嫖客，而且人品差到全部没有付嫖资的份上。令人看不起！
钱谦益不愧为东林党领袖、下野的宰相。尽管他也曾出入青楼，对柳如是却是一片真心爱护。这点，从他在别墅旁为她筑“我闻室”，安她半世飘零，就可以看出。
爱情的长征，痛苦又漫长。知足常乐！
纠缠的爱意，也可以决绝于安静。那一次特意的奔赴，不是为了相思，而是为了告别。
人物完成，大幕轰然落下。那幕虽姗姗来迟，却无声响。恰如谢秋娘的转身，极尽寂寥，却华丽示人，于伤情处教人看不到一丝怅然。
柳如是，愿你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