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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高中的时候,同学们多数都沉寂在无边的书海之中,可我却在那会玩的最疯。高二虽然不面临高考,但是老师故意给我们提前施压,弄得我们这帮高二的学生反而觉得高考的日子离我们屈指可算。
我假装每天跟同学混在一起学习,其实是因为那个年代的高中班里人少,不像现在动不动就五六十人,我们班我记得一共才三十个人左右。在这三十个人里如果你不学习你会很明显地暴露出来,如果你暴露出来,老师就会想出各种办法折磨你,如果你不怕折磨,老师就用他的杀手锏——请家长,如果你被请家长,那回家后挨顿暴打是必须的。
尤其像我生在一个集权制的家庭里,我爸插过队,我觉得他们那代人非常熟悉暴力,他们知道暴力的痛苦,甚至深受其害,但是他们又无情地将暴力用在下一代人身上。一些有素质的家长一边打一边谆谆教导“怂孩子,我是为你好!”而像我爸这样的,一边打还得一边骂“我打死你小丫挺的!”所以潜移默化,我们这代80后的老大哥对暴力要比后来的孩子认识深刻。因为我们对暴力的理解都是切身体会,所以我们要是打起架来下手非常黑,没分寸。我记得我爸打我的时候就根本不考虑,除了不往命根子上打,哪儿都下得去手。而后来的孩子家里打得少了,他们的暴力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电影都是假的,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暴力美学。要我说,还得是实践出真知!
我记得那是98年的春天,我们学校组织去西单电影院看电影。我清楚的记得,那个电影的名字叫《背起爸爸上学》。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是一部名噪一时的电影,不仅学生都知道,大人也都知道,我记得报纸和电视天天都聊那个电影。那时候在中国文化竞争还不像今天这样激烈,那部电影就像现在的商业大片一样卖座。但是现在在我的印象里,那个电影就是黑乎乎的一片,好像每场戏都是夜戏,也许是那会学校生活昏天暗地吧,看什么都他妈是两眼一抹黑。
为了锻炼学生的素质,也为了给学校省钱,我们得从新文化街走到西单电影院。高二年级四个班一百多个学生浩浩荡荡穿街过巷跟长征似的。而且是下午,同学们都困得要命,但是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看场电影调剂一下也不失是一件好事儿。对我来说,不管是干什么,只要逃离教室,哪怕是让我出去绕着操场跑圈儿我都乐意。
我当时什么都没看进去,只记得同学和老师都哭得一塌糊涂,就连我们学校最剽悍的训导主任也在那偷偷抹眼泪。从那天起,那句“女人都有善良的母性”这句话在我心里第一次得到印证。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看完了,电影院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的灵堂!原本银幕两边挂着的黑色幕布在那时候就好像灵堂上常有的那种垂挂装饰一样肃穆。哀嚎一片那阵势是我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再也没见过的。女生都用自己手里的纸巾擦眼泪,还有邋遢点儿的男生那大鼻涕就直接在胳膊上抹了。
这电影我看得直犯迷糊,看到其他同学的样子我就更迷糊了,我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出口的一路上,大家都走得很慢,抽泣声、擤鼻涕声、咳嗽声、呻吟声混成一片。我旁边的女同学林可使劲往纸巾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涨着红肿的眼睛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那问题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因为那个问题后来让我认识到如果你的价值观和别人不同,就会遭到质疑甚至是指责。
“你怎么……你怎么不哭啊你?” 林可泣不成声地问我。
“我哭什么啊我?我他妈比他还惨呢!”
“你怎么……你怎么那么冷血啊?”说完林可哭得更厉害了。
我当时就纳闷:一部电影感动了你们但是没感动我,难道我就得跟着你们一起哭?我没哭出来你就说我冷血,那我要是假装哭你是不是又得说我虚伪呢?但现在我回忆起那件事儿,我为自己喝彩!因为我觉得那时候我就比他们成熟好多,我觉得电影里那男孩子真没我惨!他只是为生活所迫,生存的压力和心理的压力哪个更伤人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而重点在于我不认为我们这些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受到非人待遇的学生比他要幸福多少,所以我根本哭不出来。
走出电影院是下午3点左右,在电影院里待了一个多小时突然走到外面,感觉阳光刺眼得很,空气也很清新。我看到电影院大门口台阶下又多了好多穿红色校服的学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他们一个个都跟看猴子似的看着我们这帮“泪人儿”走出电影院,我能听到他们之间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声音。你可想而知那场面是何等跌份儿,起码在那时候我是感觉很跌份儿的,虽然我没哭。我下了台阶,路过那些穿红色校服的学生,突然有个男生笑着说了一句“哭什么呢他们?家里出事儿了吧?”
“你说谁呢?”
我没有看到是谁说的前半句话,但很明显是外校的男生说的,而且在我的背后。尽管我没看到他的表情也能知道他面带讥讽的样子是多么可恶,后面那句反问我听出来是林可说的。
“我又没说你!”
我回过头的一瞬间那个男生又说了一句话,这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样子。林可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怒视着他。我也看着那个男生,那个男生突然把目光转向我。你知道的,学生之间打架往往都是这种双方都无所畏惧的对视,两个人没有矛盾也互不认识,只是俩人都看了对方一眼或者目光有了交集就互相看不份儿了,然后演变成一场战争。我分析这种一点即燃的怒火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那种“原始的兽性”。
“你他妈看什么?”那个孩子仗着自己站在同学的方阵里对我叫嚣。
当时我用余光看到我们学校的同学已经稀稀拉拉往前面的一个空场走了,应该是要去那儿集合排队。我看不到我们班的那些人,现在求助肯定是跌份儿,况且我们班的林可在我身边。虽然我们俩的关系一般得不能再一般了,但是这时候我觉得我必须要雄起!必须要男儿本色!必须要演给她看!
“我他妈看你怎么了?”我回复这句话的时候身体还不由自主地往前凑,而我感觉到林可在拽着我的校服袖子,示意我不要惹事儿。
“我他妈抽你丫挺的!”我听到了一句几乎每周都要听一次的话,每次都是我爸或者我哥说的,但这次是一个不认识的,和我一样大的毛头小子。
说完他隔着一个同学,从队伍里踹出一脚,一脚就蹬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他劲儿挺大的,我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他的三四个同学已经猛地扑了上来,拳头像雨点般地砸下,还有人上脚踹我。林可大喊着“别打了”在中间拉架,我知道她肯定也被误打误撞了!我貌似看到这个学校阵营里的所有同学都往我们这个方向看,没想到这几个男生越打越凶,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知道是谁一把薅住了我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推,我居然倒了!我知道,这下歇菜了,打架是绝对不能倒地,倒地了绝对不能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要任人宰割了,肯定是一顿猛踩。只是我没想到这几个畜牲的腿法竟然如此犀利,踩我的频率快得就像发动机上的汽缸一样,我抱着头想起来都起不来。
这时候,我感觉又有几个人过来拉架了,当时我心里怒骂这些“救星”你们早干吗去了?他们不KO我你们不过来是吗?我眼睛睁不开,朦胧中看到有林可、一个穿红色校服的女生、有两个不认识的大人,还有最出众的是个熟悉的公鸭嗓儿声音,几个人合力把打我的几个学生拉开了。
我被林可和“公鸭嗓儿”架起来,我感觉我的确站不住了,浑身都疼但是不确定是哪儿疼。我的嘴里有一股腥味儿,我知道我流血了,只是当时不知道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那几个男生被那两个大人非常粗鲁地拉回他们的队伍,可我还是能听到他们刺耳地叫骂声。我们学校也有几个学生和老师从远处跑过来,几个同学围到我身边问我伤情,我的耳朵被那几个畜牲打得“嗡嗡”直响,我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我们班主任还有另外一个老师和刚才拉架的大人说着什么,我才知道那是他们学校的老师。我被这些同学驾着离开了那个红色校服的方阵周围,但是走到一半的路,我突然挣脱开驾着我的同学,对着那个方阵大喊。
“我操你妈!你们他妈等着!”
说完那几个同学赶紧把我往我校的方阵拉,那个红色学生方阵也有一阵骚乱,但是很快被他们的老师制止住了。
这时不知道哪来的一辆“面的”停到我面前,那辆“面的”是我人生中印象非常深刻的一辆。在我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它不是一辆普通的松花江汽车,它是一辆开往幸福的松花江汽车。拉开后车门,里面坐着的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剽悍的训导主任,她挥手招呼我上车,我被林可、“公鸭嗓儿”扶了上去之后,他们俩也挤了进来。
“去哪儿啊?”司机师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训导主任。
“稍等一下。”训导主任说。
我看到车的四周围了很多我们学校认识不认识的学生,然后从远处,我们班主任老曹驮着她那胖大的身躯跑过来。
“坐前边儿。”训导主任示意老曹坐到副驾驶去,因为后面已经很挤了。
“老师,让我们也上去吧!”几个我认识的同学在车外起哄。
“去去去去去,滚蛋!开车。”训导主任一声令下,开往幸福的松花江汽车启动了。
后来我被那几个人送进了校医室,我爸和我哥也来了学校。我记得那天校医室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我爸、我哥、老曹、训导主任、校医、班长、林可、“公鸭嗓儿”,还有一个外号叫胡子的同学。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存在,我第一次感觉到真正被他们关心,我第一次感觉到病号的待遇是如此奢侈。老师让我休息几天再上课,林可给我从学校的小卖部买汽水,校医又给我做包扎。其实我除了浑身都疼之外没什么大事儿,没骨折也没内伤,但是我不能装作我很健康茁壮。因为那样的话,我回家必定还得挨顿打。因为我和我哥只要在外面出点事儿,哪怕是我见义勇为智擒歹徒受了伤,我爸都是不管谁对谁错,不管青红皂白的先打一顿再说。因为这是让我们记住:不许惹祸!
那次打架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明显处在下风,是我唯一一次被别人打,也是我唯一一次被KO。从那之后虽然我的年少时代依然一路刀光剑影,但是我所向披靡。从那之后虽然我的年少时代依然一路暗无天日,但是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她是我的真正初恋,也是我在那个时代里看到的唯一一抹曙光。
我清楚地记得认识李红颜是98年的夏天,就是我被打后一个月左右的时候。那会儿正是98洪水最凶猛的时候,所有的媒体所报道的事情只有这一件。我们的地理老师天天拿这事儿当教材给我们讲课,我觉得灾难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块可以现烤现卖的面包。而我却每天为电视里那些战斗在抗洪一线的解放军战士默默流泪,这才是真正让我感动的画面。我觉得那些解放军他们岁数和我差不多,但他们却在为了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拼命,而我却在上个月为了一点儿小事儿跟别的学校学生拼命,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真寒碜,真是有劲儿没处使!
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走到教学楼下时,看到很多老师围着一个红色捐款箱捐款,学校负责党务工作的老师在捐款箱前有说有笑地对其他老师说着什么。我从兜里摸出3块钱,也正想给灾区献一份爱心的时候,一个“公鸭嗓儿”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越辰。”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校服很脏的男生,拎着书包耷拉在地上蹭着向我走来。他叫陈童生,他说他的名字是他姥姥给起的,因为他生在六一儿童节,所以就叫童生。因为他的名字我们经常擦他,“你不叫陈童生么?陈童是你妈还是你爸?”然后他面红耳赤地大声叫骂,我们也笑成一团。从他这件事儿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由于家长的一时不慎给孩子起了一个缺心眼儿的名字,那么给他带来的有意无意的伤害将是终身的。
陈童生是我们班的,学习比我还次,在我们班都倒数了。其实我知道从他心里是看不起我的,因为我那时候在班里是蔫坏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闷骚”。我们这种人就是“小事儿看着,大事儿跑”,而陈童生是明着闹那种,你在校内校外总能看到他四处惹祸的身影。那次我和“红衣校”的男生打架的时候,过来拉架的那个“公鸭嗓儿”就是他,我知道他肯定拉偏架来着。因为我和他关系一般,如果那时候他拉偏架,目的无非有两个,第一就是想找个机会出手打人爽爽,他假装劝架然后偷着踹别人几脚也没人知道,反正乱成一团了。第二就是想在别人面前,更确切的说是在我面前体现自己的仗义,该出手时就出手。后来我也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及时就出现了,他说电影散场后,他没随大部队出来,而是躲进电影院的厕所抽烟去了,出来晚了正巧看见我被别人打,所以想都没想就冲将过去。
“嘛去?”他问我。
“回家啊!”
“玩会儿去。”
“哪儿啊?”
“游戏厅。”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对我说。
“我没带钱。”
“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