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桃源镇的春天还没来,外蒙吹来的沙尘暴先行刮上了。整个桃源镇被硕大金黄的沙粒覆盖着,小柔管这些疯狂的沙粒叫做“春天的雪”。许多妇女上街时用透明纱巾紧紧裹住头颅,像沙漠里的阿拉伯妇女,骑着电动车惊慌地迎风行驶。每天早晨六点,我都穿上运动装,踏上那双十多年没穿过的彪马运动鞋,摸黑跑到菜市场买青菜,然后小跑着送到小柔楼上。小学教师对我一反常态的行为没有丝毫怀疑,以前我最喜欢懒床。我告诉她,最近我的甘油三酯超标,为了保证身体健康,我必须进行小剂量运动。她正忙着给孩子收拾书包,连头都没点一下。我还记得在朦朦晨曦中,拎着一塑料袋青菜奔跑在桃源的十字路口,凛冽的春风让我不停打着寒噤。有一次在小柔楼下,我碰到了位高中同学。那是我第二次在相同的地方遇到他。他正牵着条牛犊般的牧羊犬遛弯,看到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他嘻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在这里养了女人?总跑这里干什么?我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姑妈住在这儿,年老体衰的她无儿无女,我来给她送些虾酱。后来为了避免再次碰到他,我只好将起床的时间又提前了半个小时。
小柔为方便送了我套钥匙。黑暗中我总是轻轻拧开门锁,内心的喜悦像沙尘暴布满桃源镇的大街小巷。我先煮锅红枣栗子粥,再煎咸菜鸡蛋,然后放进保温锅。小柔还在睡觉,有时我蹑手蹑脚地开她的屋门凝望着她。她通常眉头深锁,裸露的两条细胳膊蜷在胸前,紧攥的拳头护着乳房,好像随时要同人搏斗。我的心软得像河蚌壳内那条嫩肉。我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睡梦中的她,希望她永远不会醒来,这样我就能永远……守在她身旁。中午,我通常从单位先撤退一步,跑到超市或海鲜商店买对虾。小柔喜欢吃虾。她尽管瘦弱,胃口却很好。她喜欢往锅里撒些盐面和胡椒粉,将活蹦乱跳的对虾撒下,煮上十来分钟,再将浑身通红的虾捞出,冷水里一浸,剥了硬壳蘸着三和油吃。晚上我通常叫上宗建明,宗建明再叫上李翠萍,四个人去“香湾活鱼锅”吃涮花鲢。小柔很喜欢吃鱼。整个吃饭过程中她极少说话,也很少注视别人,她耐心地剔着鱼刺,将白嫩的蒜瓣肉夹进嘴里,默默地听着我们大声喧哗。李翠萍很能喝酒,跟我印象中所有的东北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我们喧闹的猜拳斗酒声中,小柔总是会插上那么一句:
“宗建明,曹书娟有消息了吗?”
她声音暖暖的,问话时盯着筷子上的鱼肉,像是她问的不是宗建明,而是那条被我们吃掉的鱼。宗建明放下手中的酒杯,小胡子攒动几下,仿佛是在问自己似地回答道:“听说,她……在保定监狱?你知道,法院的判决书……根本就没在我手里。”
我怀疑小柔对宗建明有那么点意思。这让我不舒服。我倒是很怀念我们以前通电话的日子,她什么都说,什么都问,总是显出旺盛的好奇心。可来到桃源镇后,她就恢复到我第一次在北京见到她时的模样,寡言、沉静、对什么事情都缺乏热心。除了喝杯红酒,她跟截木头没什么区别。
而我们去保定监狱,就是在一次涮鱼之后。那次吃得挺没意思。关键在小柔,她筷子自始至终连动也没动,她不吃,我和宗建明也就没办法吃,只得使劲喝酒。我们每人喝了半斤后,小柔这才商量着问道:“我们……去保定监狱……找找曹书娟吧?”她说话时没看宗建明,也没看我,只盯着手里一片从屋顶掉下的报纸碎片,“我们总不能这么傻等着,”她站起来结了账,起身出了涮鱼店。我和宗建明互相瞅了眼,随她走出去。只有李翠萍还在那里喝酒,她的酒量是越来越好。
那次漫长旅程,是我第二次出远门。小柔强调我跟宗建明都喝了酒,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危,不能驾车前行。我们只好打车去唐山坐火车。那是趟长途夜行车,从哈尔滨到洛阳。车厢里满是民工,连硬座下面也躺满人。我们三个单腿站在吸烟室,随着车厢“哐当哐当”的摇摆,身体钟摆一样左右晃动。说实话,开始我们都有些茫然,仿佛不清楚,一个时辰之前尚在桃源镇吃鱼,一个时辰之后为何我们会跟那些面目模糊、眼角堆砌着眼屎、浑身汗臭的旅人混淆?半夜时我去了趟厕所。我没有撒尿,而是艰难地打开火车窗户,让呼啸的夜风将我吹得清醒些。后来我的帽子怎么着被吹到窗外,我仓惶着伸手去抓,却被突然擦身而过的一辆火车鸣镝声吓得哆嗦起来。我慌乱地关好窗户,侧耳倾听着马桶里传出的巨大的、忧伤的咆哮声。那个难熬的晚上,我们三个终于抢到一点地盘,蜷身席地而座,将下颌骨顶住膝盖骨,在温乱的人肉气味中昏昏欲睡。等我醒来,火车外仍黑如鸦翼,宗建明的头靠在我肩上,而小柔的头,靠在宗建明的肩上。我没惊动他们,他们睡得很沉,睡相也类似: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车厢即便没有哐当,他们的身体也莫名地颤栗着。
黎明时分,我们惶惑着下了火车,打出租去了长城北大街。小柔和宗建明跟站岗的武警交谈几句后悻悻折回。宗建明跟我解释说,武警不让进。武警不让进是正常的,那天不是探监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本不清楚曹书娟是否在这所监狱。我们仓促的行动在酒后显得如此滑稽可笑。只有小柔严肃地打着手机,似乎在联络什么人。宗建明给我点支烟,我们就蹲蹴在围墙外面盯看电网。小柔足足打了半个时辰。问题好像解决了,不久出来个戴眼镜的警察,跟小柔握了握手,耳语几句转身进去。我跟宗建明站在离小柔五六米远的地方,好像不是宗建明来探监,而是一脸忧色的小柔。还好,那个警察又出现了,这次我们离小柔不到一米,我们听到他响亮而清晰的说话声:“对不起,柔姐,这里没你要找的人。这么远,还亲自跑来干嘛?让魏哥打个电话就行了。”他又邀请小柔吃中饭,他的邀请冷漠机械,小柔礼貌地推辞了。
我们三个在监狱外面站了很久,仿佛我们都不清楚接下去要做什么。后来小柔拍了拍宗建明肩膀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去白洋淀溜达溜达吧。没准能逮到野鸭子呢!”
我们就去了白洋淀,租了条渔船去芦苇荡。满河的芦苇刚刚发芽,河水波澜不惊,别说野鸭子,连水鸟都少。我们在光秃秃的白洋淀转了一圈。船开得也快,我看到小柔不时伸手去抓宗建明的手,似乎怕跌进深灰色的水中。宗建明没有拒绝,他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抓住小柔纤弱的手后迟迟没有松开。我将头扭向水天相接的地方,盯着白瘦水鸟飞起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