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暑假终于过去,晶晶要返校了,张茜也要回了。清晨五点半,老婆忙着给孩子们煮饺子,老辛呢,就去汽车站占座位。等到了六点半,晶晶和张茜才拖着肥硕的行李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上了车。上了车后,他们发觉老辛躺在两个位子上假寐,那个盛满水果的袋子,则放在另外一个座上。原来老辛占了三个位子,怕的是他们来晚了人多,城门失守。晶晶没说什么,张茜则笑了一笑。她的笑也只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轻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这一笑,让老辛的心又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她笑过之后,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么,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会意似地点点头。老辛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径自下了车。下了车还是不放心,便朝汽车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正看到张茜将头伸出车窗,朝他这边隐约着张望。两个人恍惚着对视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开。张茜头发稀疏,头发帘又碎又长,那双飘忽的眼睛掩映在头发帘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处一节一节蔓延到头颅,让他的身体不禁颤了两颤。
过不几日,老辛就给晶晶打电话,问他给导师带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坏掉?毕业论文资料准备的如何了?晶晶吱吱唔唔地作答,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觉得有些不对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孩子属鸽子的,直肠,心里兜不住话。晶晶说,张茜回去后,跟东方航空公司签约了,在财务科当会计,也就是说,张茜不久后就离开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说这不很好嘛,你们分开段时间,对你的学业很有帮助,一个整天忙着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晶晶反驳说,他现在心里乱得很,论文根本写不进去,另外,他很严肃地说,他不打算读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己都快读成傻子了。对于儿子的话老辛有些愤怒,要知道,晶晶的导师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后来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回国是大学重金邀请来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带的学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访他两次,随行的车上拉满了大闸蟹、河蟹、东方虾、皮皮虾和成箱的鳗鱼、大马哈鱼。导师对晶晶还算满意,晶晶是个非常听话的学生。想到这两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张茜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晶晶是个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懒惰,他可以两个礼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八成是听信了张茜的谗言。这么想时,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车上,张茜跟晶晶低声耳语的情形,他的心脏立马抽搐起来。他安慰晶晶说,儿子啊,你别伤心,谁说的来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在车上,张茜跟你聊了什么?
晶晶就问,什么聊了什么?
老辛就提示儿子,张茜看到自己占了三个座位时,说了什么呢?
晶晶突然快活起来,他拿着调侃的腔调说,哦,她说啊,没想到你还挺狡猾的呢。
晶晶还说了什么,老辛就听不清楚了。这女孩经竟然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她怎么通过一件小事就敢断言未来的公公是个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单位就被同事们称为“老狐狸”。说远了,当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点钟到单位,将局长房门打开,躺在老板椅上抽烟,等到了七点二十五分,就开始拖地板,局长通常是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间或局长来晚了,地板已经干了,老辛就耐心等待,听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年代,全局只有局长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将地板拖一次。这样拖了三年地板,他就当上了副主任。说近了,当主任之后,局长也换了三茬,每一茬局长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长喜欢打麻将,他晚上饭也顾不上吃,早早跑人家侯着,赶上包饺子捏馄饨,他就系上主妇的围裙擭馅擀皮。二任局长虽然年轻,却喜欢程派京剧,是个标准的“火丁迷”,老辛呢,专程托战友从北京买了票,夜晚开车拉局长去长安剧院,听张火丁的《锁麟囊》。三任局长喜欢养狗,那阵子,老辛常跑宠物市场,认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寿命孰长孰短,腊肠狗讲究卫生还是巴仙吉不随地大小便,以及喜乐蒂牧羊犬跟苏格兰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数谁高谁低……
现在听晶晶提到“狡猾”这个词,老辛便想到许多事,想到了许多事,便格外心伤。张茜不合时宜的戏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辛对张茜莫名的恐惧。可他怕她什么?他能怕她什么呢?然而,老辛确实隐隐中将这个沈阳姑娘,这个没模也没样的准儿媳,当成了他的敌人。是的,敌人。她虽远离老辛,她的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孔中。她虽没跟老辛夫妇同居屋檐下,但等他们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妇看孙子?一想到自个老了,瘫了,傻了,痴了,哑巴了,而这个女人的眼睛,仍像阴霾的天空笼罩住枯朽的自己,将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藓的秘密曝在濡湿的暗夜里,任那月光随意抚摩蔑视,老辛内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还好,现在晶晶跟她还没有结婚,一切还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将这个长了两片丰满嘴唇的女人,像轻轻地弹一粒鼻屎一样,弹到远离晶晶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