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黄昏。
日暮西山,斜阳晚照。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越过轩窗,洒落地面,碎成一片细小的光斑。
空荡荡的房间中,黑暗照不到的阴影深处。十二岁的少年陆逊,蜷着身子,赤着双脚,半蹲在冰冷的玉清石地板上。他半眯着眼,微仰着头,怔怔地望着窗口,想象着阳光的温暖,和窗外的世界。
半晌,陆逊迟疑着站起身,犹豫不决地走向窗前,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入阳光之中。
本应是温暖的触感,却带来深入灵魂的灼烧。
“啊——”
陆逊痛叫一声,手闪电般地缩回来。低头看时,不禁抽了口冷气,右手已经又红又肿,隐约可见通红的血丝。若非方才远离阳光的速度够快,怕是此刻已经皮开肉绽了。
陆逊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蹒跚地走回阴影中,对着墙角一面灰褐色的铜镜,轻声呢喃:“看来,我身上这种被阳光诅咒的怪病,还是没有得到丝毫的好转。或许,已经更严重了也说不定?”
铜镜中,倒映着陆逊那张苍白无神的小脸,和一双诡异的猩红色双眸。
“算起来,从我住进这里,到今时今日,已经七年了。”陆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差点都忘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蓦地,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响起:“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嘿嘿嘿嘿,你,是在问我吗?”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而房间里除了陆逊,并无其他人。然,陆逊却知道,说这话的“人”,到底是谁。他低下头,盯着铜镜,微笑着,神情自若:“是啊,我就是在问你呢。”
镜子里面的陆逊,眨巴眨巴眼睛,嘴角微微一动,慢慢上勾,到得后来,咧开大嘴,撑开整张脸,露出红色的血肉,“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人像在镜子里大笑,笑声却在房间中回荡。人像虽恐怖,笑声却森寒。
在一阵令人心慌胆颤的诡异大笑后,镜中人猛地收声,冷冰冰地低声道:“怎么,无缘无故,突然发这种感慨?哦,我明白了,你终于想开了,想要出去?想要自由?想要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走向未知的、新的人生旅途?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陆逊分辨,试图否认,“我只是……”
镜中人不客气地打断陆逊:“别说谎!陆逊,我就是你,是你性格中的另一面。所以,请别在我面前说谎。因为这根本毫无意义!”
陆逊垂下长长的眼睑,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这方面的想法。可是,我的病……”
镜中人再次打断了陆逊,不耐烦地道:“你的病根本不是重点!以你的智慧,可以很容易就设计出一把能彻底挡住阳光的伞,或者一套不透光的连帽衣服。所以,只要你想,你就能。怎么样?要不要离开?哈,世界很大,难道你不想出去看看?”
“如果,如果我离开了,陆老实会伤心的。”陆逊盘腿坐下,双手支着下巴,“你知道的,他救过我。七年前,若非他将我从风雪中的荒野捡回来,我怕是早就成了野兽的晚餐了。”
镜中人冷笑一声:“不错,陆老实救过你。但是,”说到这,镜中人提高了音量,“你别忘了,你早就报答过他了。而且,你给予的回报,远远超过他对你的恩情。”
“陆老实想要财富,你帮助他,让一贫如洗的他,在不到七年的时间,就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陆百万!”
“陆老实想要权势,你帮助他,让狗都懒得理会的他,从山野之民,一步步走向十八里侗总侗主之位!”
“陆老实想要名声,你帮助他,让‘陆扒皮’这个称号,慢慢远离人们的印象,逐步变成了‘陆大善人’!”
镜中人狂吼起来:“难道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还不够么?”
陆逊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可,陆老实对我总算是不错。他为我造了漂亮的大房子,送来了华美的衣裳,还有各种可口的食物……”
“但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镜中人冷笑,“我说的对吗,陆逊?你想要的很简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下去!但在这一点上,陆老实却绝不可能答应你。”
陆逊声音低了下来,却仍旧试图反驳:“我能感觉得出,陆老实对我的感情,并不像是假的。他把我当成亲儿子一样……”
“别搞笑了!”镜中人不屑道,“陆老实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对他有用!你只要眼没瞎,就不难发现,他对待你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守财奴对待自己唯一的聚宝盆!而不是老子对待儿子的态度!”
“再说,哪有老子把儿子关在囚笼中,一关就是七年的?”
顿了顿,镜中人又续道:“因为这身怪病的原因,你的修行之路算是被彻底堵住了。而在这个注重修行的世界,没有修行资质的你,没有任何前途。”
陆逊无言,唯有苦笑。
镜中人说的话很尖锐,很刻薄——但,至少,某种意义上,他并没说错。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方面,陆逊天赋异禀。他天生就能感应到,四周的天地大气中,各种游离的元气。
但另一方面,陆逊又有见不得阳光的怪病。因这病,他就算强要修行,恐怕也不会什么好结果。旁的不说,单说人族修行功法中,最最基础的“引气入体”。只要这引入体内的元气,有部分是来自于太阳,他就随时可能被阳火灼烧而死。
这样一算,陆逊似乎的确没有修行的资质。而在整个九州世界中,没有修行资质的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镜中人张开双臂,狂笑出声:“但,事实已经证明,你并不是一个废物。因为,你的智慧,是独一无二的!也因为你的智慧,陆老实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陆老实那家伙虽不聪明,但也不傻。他知道你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只要你一天不死不疯,就是对他有用。他就能继续盘踞在你身上,像蚂蝗一样,贪婪地吞噬你身上的每一滴利用价值。”
陆逊一滞。良久,才轻声道:“我不想再谈论陆老实。至于是否离开这里,或者何时离开。我要再想一想,考虑考虑。”
“优柔寡断,成得什么大事!”镜中人讥讽道。
陆逊摆摆手,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事。好了,夜幕将至,对于我而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你走吧!”
镜中人哼了一声,还想要说些什么,但面对陆逊坚定的目光,终究是没说出来。镜中的影像,渐渐恢复正常,变成一个五官清秀,眸似点漆,脸色苍白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