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眠了。一个礼拜都没有睡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诚诚搂着他说,这一切都缘于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
你总是那么一付不卑不亢自尊心很强声音很大的样子,有谁愿意买帐呀?
难道一定要卑躬屈膝一付奴才像吗?
这就是代价!自尊的代价!你要读读商场黑厚学,做生意就是一个软性的战场。卑躬屈膝不仅表面上要做到,而且骨子里也要这样想。只有这样,人家才会信任人,人家才会心安理得地体验当主子的感觉,人家才会让你赚钱。
难道我们的商人就这么没文化吗?就没想过尊严的问题?当一个人完全没有尊严的情况下,是做不成有创作性和回报的事情的,商人不就是讲究效率和回报吗?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想得那么远吗?一切都是快餐似的。你们的文化市场不也是这样?你的那些作品不同样是曲高和寡没有人要吗?
他没有话说了,只好沉默。他知道诚诚说得对!诚诚说的话就像铁棍打在他的软肋上了。诚诚做得也是对的,为了生存,他们俩的生存,她什么都做到了,难道她就没有尊严吗?她没有文化吗?不!她很有文化。她能在网上信手掂来地写上许多俏皮的语言,令他这个学比较文学的硕士研究生都自叹不如。她还谈论过巴尔扎克的语言,还举例《欧也妮.葛朗台》里面卖盐的说娜侬像在盐卤里腌过,不会坏的等等。诚诚的文学审读能力已经到了融会贯通的程度。他做到的,诚诚能做到。诚诚做到的,他却做不到,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过他的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也做不到。诚诚不是一般人!能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的人都不是一般人,都是能够超越自我的人。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后,他就闻到了她身上突然飘出了一股汽油的味道,那种闷到车箱里让人头晕想吐的味道。他掰开了她的手,赶紧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你不舒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如果那些主子让你侍候他们,你去吗?
诚诚突然安静了,一种可怕的安静。他能想像她一定是盯着他的后脑壳看了很久后,才下了床,开亮了台灯,抽起了烟。他知道她总是抽那种薄荷味很浓的女士烟,那一次他却闻到了一股生烟业的味道,只有三五烟特有的那股又呛人又有劲头的味道。她不知不觉中就换了一种口味。
一支烟没有抽完,她就把烟缸砸在地上了。轰得一声,木质地板上终于陷下去一个小窝了。他清楚地记得当初选择这种地板的时候,卖地板的老板手上戴着黄灿灿上面镶着翡翠的大戒指,信誓旦旦点头哈腰地表示一年之内包退包换。他还拿出宣传画册,指着某某明星的脸,说,你们不信任我,还不信任他吗?他们当然信任他。诚诚还是他的粉丝。诚诚被明星温柔的眼神和坚实挺拔的身材征服了。他们并没有签什么具详具细的合同就决定购买这种木质地板了,毕竟这只是小买卖,犯得着动脑筋伤神吗?刚安装了一半,工人们就要求提高安装费。理由是楼层太高,地面太不平整,气温太高需要营养等等。他看到工人们汗流满面的样子,很快就答应了。安装了四分之三,工人们又要求提高安装费,理由除了上述几点外,还加了一条:有个工人的老婆要生孩子了。他们除了要求工钱增加外,还擅自使用了诚诚花了六千多元买来的的环保自动温水冲洗马桶,这种马桶不用手纸的,便完后,按一个按扭,盖沿上就会喷出一股细细的温水,洗走生殖器上屁股上所有的污垢。诚诚见了马桶上的污秽后,心疼得脸都红了,脑袋也有点晕了,像喝了烈性酒一样,又难受又昏劂。她对工人们叫道:你们生孩子关我什么屁事?我不仅不会给你们增加工钱,我还要你们赔我的马桶!工人们开始嘲笑这个女人太没有同情心,太跋扈太霸道太不讲道理了,这种不讲良心的女人虽说现在有钱,但将来是没有好报的。她快晕过去了。在陆平的协助下,她把工人们赶走了,决定不要这种地板了,打电话要求老板把地板撤回去,赔偿一切可能带来的损失。老板开始变脸了,不再点头哈腰信誓旦旦了,而是把声音变大了变粗了变野了,他用这种大粗野的口气问诚诚,你想怎么办?诚诚没想到地板老板会这么快变脸,她愣住了。她只愣了那么一小会,那边就把电话给挂掉了。诚诚拿着电话,摊着双手,对他说,所有的人都他妈是个骗子,都在骗你的钱!活到这世上,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的。他们俩气得晚饭都没吃,当然,他们晚上也没有温存。温存是要有条件的。从装修诚诚那套二居室房子开始起,他们就很少温存了,有冲动了就直截了当。他们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一切都很自然,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老夫老妻的格式。一整晚上,他们都在想关于地板和马桶的问题,有时候诚诚还骂上几句,不是骂民工,就是骂卖地板的老板。第二天,他们俩的感觉都变了,不约而同地认为为这点小事生这么大的气是不划算的。由他出面,答应工人们加了部分工钱,把马桶用了一瓶84消了毒(当然消毒水的钱要从民工的工钱里面扣的),贴上了禁止使用的标签。地板总算顺利安装完毕,神经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还有装修马拉松等着他们。当然,地板发生了裂纹起泡现象,他们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找那个老板免费维修,只好自己出钱维修算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卷了进去。生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每个人都是商人,包括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民工。每个人都得学会经商,将生意进行到底,就像一个收入颇丰的人必须学会会计学而让自己少纳私人所得税一样。不学,你就得吃亏。
诚诚又砸了一些东西,一些书、杂志和相框什么的,还有她刚买的一个按摩器,咣咣当当的,中间还夹杂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她根本没想地板会砸下去一个窝或者很多窝的问题。砸完了东西后,她就开始哭了。
她哭得很是惨烈。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么哭过。他开始惴惴不安而又惊心动魄起来。他下床,扶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子娇柔极了,像一只乖巧羸弱的狮毛狗,在他的怀抱里一抽一抽的,那些毛以一种不太规则的规律而颤动。他觉得一股力量从脚板下开始腾腾地燃烧了起来,使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有力坚强。诚诚不哭了,开始迎合他了,把自己变成了一种软弱无骨的生物,钻进人的皮肤里,血管里,肚子里。这时,他的脑子里就突然流进了一股黑乎乎的类似于浆糊一样的东西,然后,他就晕晕欲睡了。一切都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完成的,但却让诚诚达到了好久没到的高潮。诚诚又哭了,这次是喜极而泣。诚诚说,亲爱的,只有和你,我才有这样的快乐!
他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诚诚闭着眼睛,喃喃低语,啊,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好吗?即使我们分离,也要分离的光明和热烈,然后,奔向极处,訇然一声爆炸,一切烟消云散……。
他封住了她的嘴巴。她挣开去,念起了徐志摩的诗: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他在徐志摩的诗中睡着了,在睡之前还重重地抽了一个腿,就像动物在临死之前的那种抽搐。事过好久后,他依然在想:为什么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却能有前所未有的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