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给胡风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之后,立即受到了热烈欢迎,到处被朗诵、广播,不久又被译成俄文,刊登在苏联的《十月》杂志上。接着,他又开始了第二乐章《光荣赞》、第四乐章《英雄谱》、第五乐章《胜利颂》的创作。然而它们已没有《欢乐颂》那样幸运了,一面世就遭到了批判。当然,这种批判是宗派的、政治的,非艺术的,从艺术的角度看,已无什么价值可言。
这三个乐章是胡风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的总抒发。在《光荣赞》里,诗人通过对三位贫苦出身的女性的遭遇及成长过程的抒写,控诉了旧社会的残酷,歌颂了新社会的幸福和共产党的伟大,同时,胡风还饱含热泪地抒写了自己的劳苦一生的母亲的经历;在《英雄谱》中,胡风以极其崇敬与庄严的心情,抒写了杨天真、扶国权、宛希俨、丘东平、鲁迅、小林多喜二等战友与导师,对他们寄寓了深深的悼念之情;在《胜利颂》中,胡风以饱满的激情,抒写了开国大典的盛况,以激动的心绪歌颂了革命的胜利、新中国的到来。这些乐章在主题与抒情方面与第一乐章是一致的,体现了胡风式的磅礴气势。
胡风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政治热情之中,流溢在其笔端的激情似一团烈火,滚烫灼人。这是郁积其心头十数载的热流的总喷发。1951年1月16日,他在给牛汉的信中清晰地表述了他创作时的情绪状态:"我写《时间》等的时候,完全证实了布洛克底话。写的时候,整个历史,整个宇宙都汇成了一个奔腾的海(《欢乐颂》)、奔腾的大河(《光荣赞》、《安魂曲》)、阳光灿烂的海(《欢乐颂》)在我心里响着,有时候甚至感到了呼吸窒息似地燃烧。"
胡风:《胡风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49页。绿原也回忆说:"他那时给我来信常说,为了写诗,他彻夜难眠。……他沉醉地彻夜不眠地写着,写出了巨型交响乐般的史诗长卷《时间开始了》。他仿佛在履行自己对历史所负的不可推卸的义务:他不得不写这几篇长诗,不得不唱出亿万人所想唱的歌,同时这几篇长诗也似乎不得不由他这位"曾经沧海"的诗人来写。"
胡风:《胡风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76页。
用"燃烧"来形容胡风当时的情绪是十分恰当的。他的心确实被"燃烧"得厉害,从动笔写作《欢乐颂》,至《胜利颂》完稿,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几乎是一气呵成。在这里,他的诗格与人格得到了高度张扬和升华。
自进入解放区以后,胡风发现一个不正常的现象正笼罩着诗坛:以顺口溜或新格律为基础的"民歌体"极度盛行,大有征服诗坛一统天下之势;而新文化运动以来形成的自由体新诗,却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背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黑锅。胡风十分焦急,然而又不敢公开指出。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若一说又会引出"哇哇乱叫的"。为了不使"新诗这个武器"彻底地"被缴械",他决定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做一下抗争。因此,《时间开始了》的成功使他异常兴奋,他当即给朋友写信说"它可以替新诗去路加一点什么"。正如牛汉所说:"最能印证胡风的诗论的,我以为是波澜壮阔的《时间开始了》。""《时间开始了》揭开了胡风诗歌创作的一个新阶段的序幕。"胡风:《胡风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76页。的确,总体看来,无论是从视野的高阔、内涵的深邃、感情的浓密,还是从形式的活脱、风格的奔放等方面来考察,它都是政治抒倩诗中的佼佼者。这当是无可置疑的。它是胡风激情燃烧的结果,也是胡风接受自由体诗,尤其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自由奔放的政治抒情诗的积极影响的结果。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将20世纪50年代中期定为中国政治抒情诗的成熟期。那是因为郭小川、贺敬之的一批成熟的政治抒情诗诞生于此时而又引发了一代诗风的缘故。然而,考察新中国的政治抒情诗,如果不把胡风的诗篇算上,那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科学的。事实上,恰恰因为有了如此厚重的《时间开始了》,我们才有理由把政治抒情诗的成熟期向前推移几年。这是中国政治抒情诗的幸事。
《时间开始了》也存在着不应忽视的缺陷,主要表现为胡风太沉溺于自己所置身的生活,以至于常常被生活的波涛所淹没,成了具体事象的俘虏。这在《光荣赞》和《英雄谱》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尤其是《英雄谱》,在抒写自己的战友与尊师时,或许由于不忍割爱的原因,常常让事件自己说话,诗人站在一旁"乘凉"。有些地方,诗人尽管也在抒情,然而那"情"又被作者总也拽不断的事件叙述排挤得支离破碎。他曾经批评七月派诗人侯唯动:"你太相信题材本身了,以为既然题材本身那么好,作者只要尽了叙述(!)的任务就尽够。""你底诗还是止于义务地叙述出来的故事。"胡风:《关于题材,关于"技巧",关于接受遗产》,见《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62页胡风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最起码他是被题材本身淹没了,没有露出"自己"来。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有进行充分的"自我扩张"。因而致使在不少地方,诗的史料价值大于诗美价值。他曾经有感于革命诗歌中的概念化和情绪不够等弊病,指出:"诗不是分析,说理,也不是新闻记事,应该是具体的生活事象在诗人底感动里面所搅起的波纹,所凝成的晶体。"他非常反感用抽象的词句来表现"热烈"的情绪或"革命"的道理;或者不经过主观的充分燃烧,而"只是分行分节地用韵语写出"豪壮"的或"悲壮"的故事"。胡风:《田间底诗--〈中国牧歌〉序》,见《胡风评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07页。胡风十多年前指出的这些弊病不幸也染在了他的身上。大概由于后来他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进行修改,这个遗憾便永久地留给了我们。
作为一首完整的"巨型交响乐",它的第二个缺憾是存在着"缺页"现象。
即其初始结构中的第三曲--《青春曲》没有能够最终完成。这主要是由于20世纪50年代对他进行的日益严厉的批判使得他无法进行创作的缘故。80年代重获自由后,胡风将其50年代创作的五个散曲《小草对阳光这样说》、《晨光曲》、《雪花对土地这样说》、《月光曲》、《睡了的村庄这样说》(除《小草对阳光这样说》1950年发表之外,其余的均在80年代发表)修改、辑录一起,作为《青春曲》补入《时间开始了》之中。实际上,它们与《时间开始了》的另外四篇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是不应该"住"在一起的。首先,《时》中的四篇写的都是"重大题材",是受了建国前后的重大历史事件或先进人物的感染而写作的政治抒情诗;而《青春曲》中的作品,则是些因身边小事的感染而即兴写出的抒情短章,基本上没有具体的人、事,更没有真人真事。其次,风格上,《时》中的四篇格调高昂,气势雄浑,属于阳刚美之类;而《青春曲》中的诗篇,意境优美,语言清丽,格调较为委婉,是其早期诗集《野花与箭》的基本风格的延续。当然去掉了其中的感伤情调,增添了明朗的色彩。所以,我们说,《时间开始了》所存在的"缺页"
只能是永久的缺憾。虽然胡风生前已将它"补"全,然而,那只能算是在形式上圆了这位一生追求完美的诗人的梦。
不过,《青春曲》中的诗却不存在《时间开始了》所有的粘于题材表象、主客观交融不够等毛病。虽然就影响而言,它远不及后者,然而这些精美的抒情诗在艺术上毫不逊色于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较之《时间开始了》更加切近于"诗"的神经。牛汉在编完《胡风诗全编》之后,曾担心今天的青年读者没有足够的历史感,恐怕不容易走进作者的精神世界。这种担心在《青春曲》中是不存在的。
《青春曲》虽然相当重视诗的审美属性,但它的思想内容没有丝毫的削减,诗中依然浓烈地流淌着胡风对于党和人民、祖国和时代的依恋、热爱之情,在思想情感上与《时间开始了》是一致的。他深情地写道:
我从你得到了热
我的生命有了力气
我的小叶片儿青过
我的小花朵儿红过
我结了一球妤种子
你是奶我的奶母
你是爱我的爱人
…………
我要永远永远地爱你
--《第一曲小草对阳光这样说》
亲爱的
我又来了
举着我洁白的小身躯
轻轻地来了
无声地来了
…………
我越过了海洋
越过了高山
又越过了森林
为了投向你的怀抱
为了听到你胸脯里面心跳的声音
…………
我要还原成你身上的一滴水
我要还原成你心里的一滴血
我要把我的血肉当作肥料
献给你去孕育神圣的新的生命
…………
让你笑得更沉也更醉
让你更甜地想着这多情和深情的大宇宙的恩惠……--《第三曲雪花对土地这样说》
从这些诗句中,我们明显地能够听到诗人急促的心跳,感觉到诗人炽热的血液的流动。它是在抒情旋律和构思规模上有别于《时间开始了》的另一种类型的抒情诗,与《时间开始了》一起,以艺术的力量,形象地表述了胡风几十年来甚至在被抛入炼狱时也没有丝毫动摇的人生信念:"如果不是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我个人……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