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的早春二月已经临近，雪梅的老家旮旯湾的山峦沟壑仍然冰封雪冻，场坝上的地面冻得光滑明亮，就如浇上油似的，让人无法立足，山风呜呜呜地狂吼，似乎要把整个宇宙撕裂……
大年十五一过，新的学年就要开始了。这是雪梅小学的最后一个学年，是决定她前途命运的半年。她暗下决心，拼命也要坚持下去，哪怕是死也不能放弃这一年的学习机会，绝不半途而废。
雪梅离开老家回镇上自己居住的屋子。尽管加快了步伐，进入小镇时夜幕还是降临了。街坊邻居早已关门闭户，有的已经进入梦乡。雪梅的眼前一团漆黑，一片寂静，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吠声。她高一步低一步地摸索着走到自家门口，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摸到铁锁孔子，打开房门。屋里漆黑一团，霉味、灰尘味扑鼻而来，呛得她不断打喷嚏。连划了三四根火柴，总算把煤油灯点上，小屋立即呈现光明。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雪梅就躺下休息了，因为在老家的这三四天里，她总是夜不能寐。她已经困乏到极点，什么也顾不上，倒头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雪梅打扫卫生时发现屋里有些变化：箱里、柜里、床脚都塞满了食物。枕头下放了一段折叠得平平整整的蓝色布料以及一双崭新的粉红色棉袜。这一切，梅子并不感到意外。她已经猜到这是外婆生前请人给她送来的，自她进学校这两年来，外婆经常托人给她捎来生活必需品。
看到送来的东西几乎是外婆的所有，雪梅猛然醒悟过来，突然浑身发抖，泪如泉涌，软绵绵地双膝跪地，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边哭边诉：“外婆啊，梅子懂了！你……早就料到你将不久于人世了，你……放心不下你这个未成人的外孙女儿。把你一年到头辛勤劳动，用血汗挣来的劳动果实全往外孙女屋里搬，为的是不让外孙女冷着饿着，吃苦受罪……外婆啊！梅子真的受之有愧，请……外婆你老人家放心，梅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梅子向你和妈妈保证，一定克服重重困难，努力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做人，让你和我妈在……九泉之下安息……”
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的雪梅哭得天昏地暗，气息奄奄。哭声惊动了住在隔壁八十有余的周师母，她好说歹说，把雪梅劝了起来。
明天是学校报到注册的最后一天，雪梅却身无分文。从老家走那天，她本想向父亲要点书本、学杂费，但看到父亲一脸不高兴的神情，她就什么也没说了。
万般无奈之下，雪梅想到把外婆送来的食物中的一部分换成学杂书本费，以解燃眉之急。
于是，她找到斜对门推豆腐卖的张二伯娘，向她说明来意后，顺利地用三升多大豆换到了现钱，然后又用鸡、鸭、鹅蛋和十多斤大米到下街去分别卖给了裁缝铺的肖裁缝家和开面馆的胡家。这些人家都是和父亲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街坊邻里，都是些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们收下东西后，二话不说就按大行价分文不少地付了钱。
雪梅交齐学杂书本费后，身边还剩下一些钱。她心里非常清楚，母亲死后，外婆就是她的财神菩萨，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如今财神已永远离开了她，财路已断，往后她的生活又将无着无落。她把剩余的钱做了周密的计划。除了万不得已买点盐、煤油、火柴等日用品外，一分钱也不乱花。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鸟语花香，气候宜人。进入满目春色的校园后，雪梅把一切悲伤、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一门心思地努力学习。这一学期，她的路走得挺顺。虽然社会活动占据了她很多学习时间，但她还是奋起直追，最终还是迎头赶上，从不落伍。
雪梅的拼搏精神和优异的学习成绩为学校争了光，赢得老师们的信任和关爱，也深受同学们的羡慕和拥护。许多女生都主动来向她请教学习方法，主动来与她交朋友。同班的男同学们也对她刮目相看，当她以班、团干部的身份安排工作时，一个个都服服帖帖，乐于接受。
雪梅更深刻地认识到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学习好才是真功夫，才能服众。她体会到搞好学习和参与社会活动并没多大矛盾，只要合理安排时间，充分利用课余时间，就会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这个学期她所担任的班上、学生会以及团的工作都很得心应手，都开展得相当顺利，她真的很开心。
稍感不快的就是近期来她常收到校外一些男性示好的来信。有来自区委会，区、乡政府的，有从供销社、邮电所、粮管所、税务所等处寄来的。有认识的，有熟悉的，有的根本不认识从未见过面，听都没听说过的。有的吞吞吐吐，有的直言不讳。
雪梅对这些信件有的置之不理，有的原封退回，一段时间后，来信逐渐减少了。但唯有对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雪梅没采用这种绝交的方式。这青年叫卓为。
与卓为的相识是在一次会议上。那是在一九五二年秋末冬初的“三级”干部会上，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什么话也没说就往梅子面前递过来一个笔记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犹豫片刻后，脸红心跳地接了过来。趁着开会的人正集中精力讨论，热烈发言之际，她迅速低下头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有志者事竟成。共勉”的字样，署名：卓为。第一次从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手里接过东西，她觉得这简直是一种轻率之举，心里非常不安，打定主意散会时一定把本子还给人家。谁知会议主持者一宣布散会，人们就往出口处拥去，卓为走得无踪无影，她只好把本子往包里一放，心想等见着之时再归还也不迟。大会当天下午就闭幕了，会议结束后的数月时间，小伙子都始终未露面，梅子也就无法奉还他人之物。
一天，梅子突然收到卓为自我介绍家庭情况和个人简历的来信，信的末尾还以诚恳、谦逊的口吻期待梅子能忙中抽空与他通信，互助互勉，相互学习，共同进步。那时的梅子处于痛失两位亲人的悲切状态，哪有闲心来应付这些事。开学后时间更紧，就把这事给淡忘了。
直到这次想方设法拒绝那些信件时，她才想起也该把卓为的笔记本和来信按他的通信地址原件退回了。但想归想，实际上她并没这样做，至于为什么下不了决心这样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年级上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雪梅信心百倍地肯定自己再过半年就将告别小学生活，跨进县城中学的大门。这曾让她望眼欲穿，而今却近在咫尺的美好前景让她欣喜若狂，心花怒放。她下定决心排除千难万阻，振奋昂扬，一往无前地朝着那心驰神往的目的地飞奔。
世事难料，暑期刚开始，雪梅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兰田区根据上级指示，和其他区镇一样实行民主建政，机构改革，搞撤村并乡。这一来，兰田乡委会、乡政府机构庞大了，随之要求相应增加些办事人员。兰田区陶区长兼政委代表区委找雪梅谈话，要她弃学从政，担任兰田乡的文书。
梅子一听，茫然失措，慌慌张张地推辞着：“不行，政委，我没多少文化，绝对胜任不了这份工作，请领导另外安排人吧！”
“我们领导做了调查的，大家都认为你适合干这工作，你在学校是优秀生，表现很好，我们才决定用你。”陶政委面带笑容地说。
梅子一再坚辞，陶政委以青年团员要懂得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和个人利益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利益，要求她接受上级安排的工作，梅子无奈地同意了。
就这样，雪梅就到乡政府报到，正式接替乡政府文书工作。之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把书本带到办公室，想在工作之余拿出来翻一翻，不至于丢得太生疏，但“走马上任”后，才尝到雏鹰展翅的苦头。周围共事的绝大多数同志，上至乡长、副乡长、妇女委员、青年委员，下至互助组长、生产队长几乎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她肩负的这文书工作实在是千头万绪，上管天文地理，下抓鸡毛蒜皮。每时每刻都得事必躬亲，忙个不可开交。再加上自己的文化不高，书读得太少，工作起来很费劲。
咬紧牙关坚持半月之后，工作渐渐入门，能读会写的字词比半月前增加了许多，也熟练得多，做起事来还比较得心应手。但雪梅仍觉得工作效率不高，工作吃力，往往事倍功半。因此，她心里还是藏着瞅机会一定返校读书的念头。
农村基层工作的一大特点就是不能光坐在办公室等人来找你办事，还得挤时间走村串户，和农民聊聊天，做做宣传动员工作，讲讲党的方针政策，安排布置各个时期的中心工作和任务，附带帮助老乡们干些农活，以便和老百姓打成一片。除此之外，开会、学习、讨论、评工记分等活动还必须晚上进行，工作十分复杂，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到深夜一点左右才能休息。
农村工作的区乡干部，特别是乡村一级的脱产或半脱产干部相当辛苦。他们帮助贫困农民解决生产资料困难，帮助农民逐步改进生产技术，使广大农民能够逐步脱贫进而达到共同富裕。兰田区党政领导按照地、县两级党政的安排布置和要求，把区乡村的干部都安排到农村，分片包干，任务到户、责任到人，要求高、检查严，任何人都不能马虎对待。
雪梅也不例外，被安排到离镇上五六里远的新店子村。这样，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她都是白天在乡政府办公，吃了晚饭就到她负责蹲点的村子里召集老乡们开会或学习。她几乎都是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上。若逢下雨，山路泥泞，摔跟斗成了家常便饭。
转瞬间，雪梅离校工作就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实在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两个月的社会实践使她成熟了许多，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她自我总结工作还算顺利，任务完成得很好，效果不错。区乡领导多次表扬她有工作责任感，有刻苦学习的精神，有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还表彰她能遵守组织原则，服从组织的安排，放弃个人利益，积极工作……
领工资时雪梅有些兴奋。钱虽不多，每月仅十五元人民币，但就她当时的经济状况，有这点收入来安排生活和解决一些零用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她一直有着要自力更生的想法，所以第一次接过自己辛勤劳动换回的报酬时，自豪感油然而生。强烈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促使她产生了“干脆以后不再想上学的事，维持现状继续工作也不错”的念头。但每当雪梅到区里开会、学习或汇报工作经过学校时，看到同学们在操场上欢天喜地的运动场面，听到从各间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这种充满青春活力、奋发图强的校园生活吸引着她，她真想一步跨进课堂，聚精会神地听老师们传授知识。她暗下决心：这书非读不可！否则，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能为社会、为人民做多大的贡献呢？又怎么能为自己创造幸福呢？所以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绝不能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
但雪梅她感到不安的是，这学期已经上课快三个月了。她不仅没上学，也没时间自学，要真的重返课堂，能跟上进度吗？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考试了，要是考砸了，升学的希望也就破灭了，这样的后果自己都不敢想。雪梅急了，一边急着找领导谈自己想辞去工作重返校园的想法，一边借教材，在工作之余通宵达旦地阅读课文，演算习题，练习写作，背诵文章。碰到疑点和难题就记下来，去学校请教老师和同学，十多天后，眼睛熬红了，人瘦了许多。她废寝忘食、自强不息的精神感动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有的老师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到乡政府办公室来为她补课；有的同学主动给她送来课堂笔记和期中考试的重点复习题。这些无私的帮助和友谊让她激动，让她越学越起劲。
雪梅忧心忡忡的是区乡领导一直不同意她辞去工作。她找过乡长、副乡长、区里的好几位干部，可他们都不理解雪梅的心情。有的说：“算了吧，工作得好好的，还去读什么书呀！读半天的书，到时候还不是要出来工作，不如早点工作，早点被提拔多好呀！”有的说：“梅子，像你这样有文化、工作这么出色的人还想着读书，那我们这些一字不识的怎么办呢？都去读书了，谁来工作，谁来干革命呢？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工作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距离学期结束毕业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是工作还是上学，雪梅心里仍然无头绪，心急如焚，茫然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