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年考试结束了，雪梅自我感觉不错。高兴地等着成绩单发下来。这天雪梅到办公室去领成绩单，打开一看，各科分数真的不错，让人满意。评语一栏的前半部分也使她开心，如“学习努力，工作踏实，热爱劳动，品行端正，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爱护集体”等，但在最后出现了“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和右派哥哥划不清界限，今后必须注意”这样两句话。林雪梅觉得自己除勤奋学习，艰苦朴素外，在劳动上所有的脏活、重活都抢着干，到头来得到“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样的评语。她还觉得她连和哥哥看一场电影的勇气都没有，而且一年多兄妹之间没通过一次信，居然还有人说她和右派哥哥划不清界限。这些人为什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想不通，竭力控制住愤怒的情绪去问代理班主任：“老师，我想请问我这最后的两条评语是李老师的意见，还是其他的老师或同学们向你反映的？我是想弄清楚，我的这些错误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我好有针对性地改过。”
老师发火了，说：“林雪梅同学，你们班主任生病了，我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给你们写评语鉴定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我还用得着征求其他老师和同学的意见吗？你虚心一点吧！”
“这么说是你一个人对我的意见了！那就请你举个例子说明我哪些表现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再举例说出我和我哥没划清界限。我一定心悦诚服地接受你的鉴定，心甘情愿地接受组织处分。”雪梅说。
“你的这种态度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就该受到批判！我代你的班主任才一个多月，你要我举什么例子？我只是凭感觉给你指出，你应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才对！”
雪梅说：“老师，这关系到我的前途。你凭感觉就做了重要文字记载，就要装进我的档案袋里。如果一年后我带着这样的档案去求学、求职，后果会怎么样呢？我想请你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重新填写一份成绩单，把学校留存的那份换掉。”
“不行，绝对不行！”老师说，“已经送教导处保存，那就是档案。是严肃的事情，岂能轻易更改？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只要你改得好，今后各个方面都表现很好，就不会对你有什么……”
“我坦白告诉你，我不服！我没有错！你写上去的这两条全是打击报复，全是诬陷捏造！凭你的这点素质修养，你没有资格当老师。你只会置学生的政治生命于不顾，只会瞎编乱造。不过，我不怕！顶天了，我不读这书，我回乡当农民！现在我等着你召开批斗会，我会奉陪到底！”雪梅满眼都是泪，边说边把成绩单撕得粉碎，撒在了办公桌上，一口气跑回寝室。
雪梅想哭却咬紧牙关没哭出声来，反而使劲用毛巾把泪水擦干。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这个让人讨厌的老师，不就因为他自己心术不正，品行不端，常在女生宿舍周围晃荡，被女同学们泼了一盆脏水；不就因为他发出的几封无聊信件收不到回音而记恨在心，借机打击报复。着实可鄙可恶！她想找班主任汇报思想，又考虑到老师在住院，不便打扰；想找陶副校长谈谈今天发生的一切，但据说陶校长是内定右派，属监督使用，现在去打扰也多有不便。左思右想，决心已下，她提笔写了一份退学申请。
雪梅急匆匆往校长室走去，碰上方老师从党支部办公室出来。方老师问：“走得这么急，要到哪里去？有什么急事吗？”说不来谎话的她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找汤校长，交份……申请给他。”方老师好像猜到了什么：“什么申请这么重要，一定要亲自交给汤校长吗？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我帮你转交行吗？”雪梅把申请递给了方老师。
方老师看后，大发雷霆：“林雪梅同学，你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老干糊涂事！你这不是想给自己惹祸吗？这不是让别人钻空子吗？再说，读都读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要放弃呢？坚强些吧，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拿回去撕掉，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雪梅接过申请当着方老师的面撕了，感激地说：“方老师，谢谢你多次提醒我、帮助我。我今后不管做任何事一定多动脑筋，绝不再这样冒冒失失的。给你添麻烦了。再见！”
此后雪梅再也没想过退学的事，也从不对任何人讲自己曾有过此想法。让她揪心的是：自己一个清白单纯的中学生都过得这么提心吊胆，害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哪尊神会招致打击报复或批判……而已戴上右派帽子，被监督、被管制的哥哥又是怎么过的呢？能否逃过这……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还有一件让她同样感到揪心的事：一向个性强，自尊心也强，五年来没到过她学校一次的父亲最近隔两个星期就要来校看她一次。她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总说没事，只是闲着无聊，想进城赶赶场，到处转一转。但她看得出父亲又黑又瘦，越来越衰，说话有气无力，坐着就想打瞌睡，连头都抬不起……父亲不说，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难受，想方设法做点什么。父亲到得早的一天，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那点定量饭菜端到寝室逼着父亲吃下，然后对父亲说：“爸，我们六点钟就打饭了。你来把晚饭吃了再回家吧！”
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父亲总共来过八九次后就没再来了。梅子正着急地东想西想时父亲来了，看上去精神很差，情绪也很不好。她估计父亲是浮肿，但什么也没说就去打饭。父亲边吃边说：“梅儿呀，我知道，我来吃一顿，你就要饿一顿，我来吃一天，你就要饿一天。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是吃长饭的人，能饿得起多久啊？再说，你顾得了我，也顾不了你妈和两个妹妹呀！现在食堂散伙了，她们也回来了。拿去食堂的那些东西也败得差不多，拿回来的没几样。粮食一粒都不剩。庄稼也被食堂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吃光了。这日子难过啊！吃完饭我就早点回去，陪着她们过一天算一天吧！今后你这里我也不会常来了。”
雪梅听得眼泪直流。她担心吃完午饭的同学马上就要回寝室午休，慌忙擦干泪水对父亲说：“爸，你讲的这些情况是普遍现象，不是一家两家。你一定不要灰心，陪着我妈咬紧牙关把两个妹妺带大。相信政府会有办法带着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雪梅从食堂退了几斤粮票，连同十元钱交给父亲。
父亲说：“儿呀！你匀给我，你怎么办呀？”雪梅说：“爸，这你就别管了！我从来胃口都很小，吃不下多少东西。”
此后每个月或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就来学校一次。梅子每次都匀出几元钱和几斤粮票交给父亲带回家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离开学校去省城。
高三的上学期，虽然大家都还在饥饿中度日。但相对来说，学校对毕业班在时间上给予了很大的照顾。雪梅想通了：既然连退学的权利都没有，那就安心留下，拼命学习。活就活得像个人样，读就要读出成绩，一定要把大学考上，绝不让人看笑话。
从此，她总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对待一切。除搞好日常的班、团工作和参与劳动外，尽量回避一切不利于学习的因素，尽量不去招惹别有用心的人。生活还算平静安宁，学习也很顺利。
高三下期，新课基本结束，集中上课的时间减少，自我复习的时间增多。
雪梅抓住这个机会，到鞋厂领来成批活路，在校园周围僻静之处，背着老师和同学们干起了私活，平均每月加工收入不低于二十元。她这也是迫于无奈。不这样做，每月就不可能给父亲那几元救命钱。如果考上了大学，路费、学费、生活费从何而来。万一考不上大学，又不愿回农村，求职期间的生活也需要钱。
毕业考试于六月上旬顺利结束，接下来就是填报学校。在报名前一个星期的一天，校长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对雪梅说：“雪梅同学，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你不能报名参加升学考试。”
这一惊非同小可，让她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校长，这是为什么？”
校长说：“首先是你平时个性太强，曾经和个别党员老师及个别党员同学顶撞过。这个问题是严重的。你要知道，他们是党员同志，顶撞他们就是顶撞党，就是对党不满。另外，你的毕业考试成绩可能不太理想，不能正式毕业。没有毕业文凭就不能报考。”
激动之下的雪梅顾不上措词。她说：“校长，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身为共产党员应该是襟怀坦白，忠诚老实，把党的事业看得高于一切，把群众的利益摆在首位。如果是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置群众的利益于不顾，那就不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对这样的党员，提提意见和建议是应该的。这不是顶撞党，更不应该扣上对党不满的帽子，因为党员个人并不代表党。给我扣上这样的帽子，我是绝对不会服的！至于毕业成绩，我要求调出我的毕业考试试卷，请各科评卷老师当着你和其他领导的面重新审阅评卷打分。只要有一科不及格，我立马放弃报考资格！”
校长见状只好说：“我说的只是可能，不是肯定。我这是关心你，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就急成这样。你得改改脾气！”
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这在雪梅的心里留下了隐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