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平和神色平静,只有说起弦歌将砂纸从怀里拿出来时,声音忍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她的样子和我脑海中先生成为圣者时的样子似乎重合起来,回想起那段时间经历的一切,我的心忍不住一痛,于是上前搂住了她。
那几天,宁光帝天天都来栖梧宫,皇后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光彩。我每天看着白珠九鎏玄衣朱带的帝王与翠羽凤冠母仪天下的皇后执手相伴,共商国是,心中好生安慰,但一想到漪栏踏雪殿中的冰雪仙子,这种安慰之情又变得有些扭曲。宁光帝为什么要娶两个人呢?若是张珏……
一想到张珏,我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皇后说这个月他没有带信给我,想来他是没有认出回雪假扮的我。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心酸不已。当初他能为了我弃张家家主之位于不顾,独自走上丝绸之路,能为我忍受砭人肌骨的风沙和冷清寂寞的驼铃声,能冒着大不韪让我以宗室女的身份回到帝都,能坚持每半个月来信道平安……可如今,他竟然发现不了枕边的那个人不是我么?
接下来呢?他还会留在洛阳么?我仰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依稀感觉眼角有泪水一样的流星划过。
当我得到益州刺史在赶往凉州的路上重病不治的消息时,皇后已经被人从紫辰未央宫抬了回来。
而从那天起,不管我怎么劝,她始终茶饭不思,那憔悴不堪的模样叫人看着于心不忍。而我也本就不擅长安慰开导,何况她封闭了自己的心,所以无计可施的我最多只能默默地陪伴着她。我伺立一旁,看着皇后执着宁光帝的手哭诉的样子,心想她说得没错,我也许根本就是个无趣的人。
“陛下,我怎么会忘了爹爹早已不是壮年,还让他日夜兼程……”
“这也是国丈大人自己的意愿,皇后不要太难过了。益州有你二弟留守,也没什么问题。”
“益州?那赶去凉州的兵马呢?”
“已经有人顶替带兵,皇后就不要操心国事了,养好自己的身体就是。”
“临阵换将,军心定然不稳!这如何是好?”
“只要稳住西域诸国,单凭乌孙一国之力根本不足为惧。”
“陛下莫要忘了乌孙之北尚有匈奴……”
我偷偷看了眼面前这位玄色长衫的帝王,忍不住叹了口气。还记得第一次和张珏谒见他时,他那君临天下的气度以及光明伟大的形象赫然在目,可如今见他如此对待皇后,总觉得让人心里莫名地感到窝火。他偶尔会来看看皇后,可来了也只是谈些家国大事,始终没有什么温柔体己的话语,反而倒是凛霜时常让人来送点开胃的点心和有趣的玩意儿。
宁光帝走后,皇后尴尬地对我笑笑,说:“陛下他还需要我,我不能倒下。”
我犹豫片刻,在她的榻前坐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为何还与陛下商讨国事?”她微微一笑,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但我还是听清了:“否则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啊……”
再去找凛霜的时候,恰巧撞见宁光帝离开时,回首痴痴地望着她的样子。于是我便和她说起了皇后的事,可她似乎有些薄怒道:“你是想说我霸占了陛下的整颗心么?”
我错愕,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一敛眉,慢慢地继续道:“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对我宠爱得无以复加,但只有我知道,他只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而已。这冰雪一样的漪栏殿,不过是一个苍白的假象,所有人都被它迷了眼。所以皇后怨我,我无话可说,可如今,连你也以为是我狐媚……”
我尴尬地与她道歉,她叹了口气接受,婉婉道:“这事我本不想与任何人说……陛下其实一直有个心结,而我始终窥不破。”
听了她一席话后,再见到宁光帝,总觉得他那不苟言笑的冷面下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伤心往事——这恐怕是天竺僧人常说的“相由心生”的另一种意思。
张珏知道那段过去,只是他这人对于有些事总是讳莫如深,他总说无知是福,而我又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所以我无法解答凛霜的困惑。
凛霜看了看我,迟疑着柔声道:“听说陛下准许张珏离开洛阳了,但是他为什么没有提起要接你?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头一跳,不再多想多说,于是向她告辞。转身的时候,那反射着太阳光芒的白石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地掉落下来。张珏也要弃我于不顾了么?
不知不觉走到了栖梧宫后的芳满庭园,看着那群发争艳的花圃,忍不住想起弦歌替张珏给我送信的情景;进门看到案上一动未动的纱灯和笔砚,又想起给张珏写回信的情景;推开西墙的窗,又想起先生突然来看我的情景……如今人去楼空,什么都变了。
我拭掉眼泪,快步离开芳满庭园,回到栖梧宫却见殿门禁闭。只见四下无人,于是便自己推门入内。然而随着门缝侵入殿内的时候,我却看见一个衣着华美的人正蹲在地上,而她周围遍地都是砸得变了形的金器!
我和皇后四目交接之时,两人又是错愕又是尴尬,随后一起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再次阖上门,然后背过身,同她一起收拾一件又一件的金器,总是清晰地听到水滴的声音交错地被空荡的大殿渐次放大。
“娘娘为何又与陛下吵架了呢?”
她头也不抬,道:“我不肯交出羽林卫的兵符。”
“……天下都是陛下的,娘娘这又是何苦呢?”
她顿了顿,边收拾金器边说:“我若交了,他便再也不需要我。”
我迟疑着开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你们是多年的……”
她转过身,好像仔细地看着我,对我说:“张珏要离开洛阳了。”
我的手不由地僵在了空中,眼泪再次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回了句“我知道。她拉住我的手,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张珏为什么能走?我和陛下如何舍得让张家的势力离开帝都?”
我哑然失色,微微张开嘴,吸了口冷气,道:“难道他,他舍弃了张家的全部财力?”
皇后拉我起身,摇摇头,说:“不止。张家的财力在陛下讨伐伪帝时几乎消耗殆尽,如今全靠一座玉宇琼楼撑起场面。他将之前张家留在西域的商队整合起来,要知道,那可是足以制衡诸国的力量!”
我苦笑道:“这样一来,以中原强大的兵力为慑,益州之乱根本不足为惧!娘娘可以安心了!”
“若漓!你还不明白么?整合商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他从回到中原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他瞒过了所有人,却在这个时候掀开底牌孤注一掷,将一切献给陛下一个人!他是为了什么?”
“张家不会动摇国本,而他能从此彻底离开洛阳……”
“他说的是‘我们全家人彻底离开洛阳’。若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张珏向来会做文字游戏!”
我望着皇后比我还要充满信心的面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宁光帝在栖梧宫召见我的时候,皇后刻意地避开。宁光帝没有多问,让人宣了旨,便不带任何留恋直接离开。
所以当我满心欢喜地走进内殿,看到官家女子打扮的皇后坐在铜镜前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她铅华施面,娥眉淡扫,俨然是一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她回过头,笑着开口,话语中却还是带着一丝武家出身的女子特有的豪气:“若漓,我猜的测没错吧?”
我点点头,见她如此装束,脑中灵光一闪不由道:“娘娘是要和我一起出宫么?”
她笑了笑,说:“溜出宫也许是可能的,像你这样离开却是一辈子不能了。”
“那娘娘怎么做如此打扮?”
她笑着放下紫檀梳,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慢慢道:“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时,才十三岁。那时候我穿着骑装混入帐中,却听见他明目张胆地向我爹爹求亲。我又羞又气,起身准备要杀了他,却被爹爹的手下不动声色地赶了出去……阿娘为我准备了这身衣服让我去见他,我执意不肯,于是挽起长弓就出门了。然后,我便再次见到了他:他负手站在桃树下,安静地望着天空;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平静,可是眼神却是那样深刻的孤独——他仿佛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只是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动了心。”
这个故事我之前听弦歌说起过很多次,但从皇后亲口听说,却是第一次。想起弦歌,我又不免有些伤感。
“我告诉自己要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东西,陪着他让他不再孤独……可不知不觉,我和他之间就变得像现在这样,只谈国事不说其他。直到见到他牵着贵妃的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更像是他的朋友、谋臣,而不是妻子。而见到你和张珏的时候,我又意识到自己从未在他面前作过女子的装扮——皇后的服饰不过是权势身份的象征,算不得……如今,我第一次为他穿上这身女儿装,但似乎已经太迟,这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要娘娘愿意,这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呢……”
她摇摇头,站起来把一个拾好的包袱交给我,笑着说:“张珏是真的爱你,而且只爱你。他在宫外等着你,你快去找他吧。”
“可是……”她示意我不要拒绝,道:“你习惯用茉香,而暗卫是不能带有任何气息的,他如何分辨不了?假装丢下你,是对你擅作主张李代桃僵的惩罚。”
“娘娘……”我犹豫,突然意识到皇后似乎已经与张珏有过什么密约。
她愣了愣,又拉住我到妆镜前坐下,对着镜中人说:“若漓……我总是画不好唇,你来帮帮我。”
我放下包袱,然后挑起一点胭脂细细地涂抹起来。
“娘娘,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总是召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