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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4)

长生在茫然中离开了许清妍的身体,仰卧在地上,沉默无语。海面光线幽暗迷离。不远处的矮崖边是层层密密的树,只听到风掠过树梢,雨水打在枝叶上噼啪不绝的声响,似是癫乱的余韵。

在长生心里,情欲的暧昧已然散去,在许清妍惊讶的注视下,长生说,清妍,对不起,一旦我想到一个人,我就会对其他女性失去兴趣。他闭起眼睛,翻了个身,回避去看自己和许清妍的身体。

以为,许清妍是舟筏,他能够借助她的肉体登临彼岸,解除内心的困疾。孰料暴烈如雷、闪电易逝的激情之后,彼岸仍是无际无涯,无声无息的寂寞、心如夜海,呼啸有声。一想到尹莲,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又席卷了他……

尹莲是他心中一触即伤的暗礁。

周围静谧无声,黑暗重重压下,窒息迫人,葬身坟墓般寂静。长生感觉到疲惫,清醒觉知,穿越内心的业障,是这样难。

良久,雨停了,他听见许清妍说,长生,我们都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内心寒凉,不是情爱可以消融。

长生转头看见许清妍的漠然表情,心下同伤。他知道,这肉身的激切媾合,犹如此时消散的一场暴雨。他们是崖下邂逅一同避雨的少年,心意相投,相谈一刻的相契,无须诧异,不必欢喜。可以凭借直觉去投入,去尝试,但借此要识破情爱的荒诞却是无凭,不可一蹴即至。

像搁浅在海滩的船只,他们都做了失败的尝试。

一前一后沉默无语走回住处。那一夜的缠绵,如沉没在海底,事后无人提起。长生终生再未踏足此处。许清妍亦未再与他相见。

4

在梦中,缦华又回到南方的家乡。推开那扇木门,闻到小院悠远花香,沁人心脾。

孤月高悬。父亲在花下饮酒独酌。身后大片茉莉花聚拢花瓣,叶脉青翠饱满,花苞如一颗颗晶莹露珠。

缦华,你回来啦。父亲听到咿呀门响,放下酒杯,对她笑笑,转身指给她,你看,茉莉花又开了,我想你是时候回来了。

那样淡然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她从不曾离去。但她知道,光阴的两岸,终无法一苇以航。

茉莉是父亲最爱的花。她的名字——华,便是茉莉的古称,但那个“”字极难写,上下字形,上面是“鬓”字的上半部分,下面是一个“曼”字。在学校里她嫌麻烦,写名字都平白比别人慢了许多,便自作主张改了“缦”字。父亲倒也应允,说这个“缦”字本意是无花纹的丝织品,女孩得其素净、柔和,也是妥帖。

父亲总是这样纵着她,缦华却慢慢感受到这个名字所揭示的命运谶语,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与不甘。在她落笔的刹那,命运在她稚拙的字迹中隐隐显现。她将不断面临动荡,折转,如一匹素绢,被不同的规则裁剪。要顺和别人心意,旨愿。

大学毕业,苏缦华顺从母亲的意愿,去往上海实习。她对这个骄纵浮华的城市素无好感。在缦华眼中,这座城市是催动繁华幻象的机器。它贩售一个个廉价的梦想,与金钱物质媾合,野心勃勃又意兴阑珊。这不是构建于她价值体系中的城。

她不与这城市相亲,不屑一顾。这城市却不断显现种种诱惑,试图令她臣服。实习的广电集团有明确意愿让她留下。家庭的人脉关系亦令她可以毫不困难进入知名杂志集团,一开始就是从编辑做起,直接越过助理编辑一级。

当身边女孩密切谋算如何方能留在这里,谋求一席之地时,苏缦华两个都不要,潇洒返家。气得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三天,末了愤愤道,一对犟货!缦华自然知道这评价是给她和父亲。

她转身看到父亲淡漠眼底隐隐浮动的笑意,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父亲将情绪隐匿得极好,懒得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与她之间却有无须言语道破的默契。

母亲待父亲不是不好,只是她性格过于强势外显,难以讨喜。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价值取向不同,母亲世故,精于算计,处处要彰显自己能耐。父亲生性淡泊,孤寒,偏偏绝顶聪明。他所喜好的事物,待人处世的标准,与今人有甚大差异,根本不屑去应和。

当别人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满身汗臭从工厂赶回家,絮叨着抱怨待遇不公时,她看见的,是父亲在纸帘上作画,在月下吹箫,漫吟诗句。她记得最深是那句:“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秋天,整个院落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闻到桂花馥郁香气,看父亲落寞的剪影。自那时,她便猜想,父亲心里一定有人,他爱的不是母亲。

而她竟怜惜父亲多过母亲。父亲是尘封的古人,本不属于这个喧嚣浮夸时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贵族,犹如从山中移出的兰花,摆荡在这尘世浊流中,阴错阳差与一个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迁就的婚姻。虽然极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难觅的无根之痛。

寻常如母亲易觅得爱侣,父亲则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给他带来极深的孤独感。人一旦抛离的是整个时代,只落得踽踽独行。

陈寅恪自言:“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疏离,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亲的躁郁可想而知。

母亲自尊极强,内心太多缺失。年轻时上山下乡,满怀理想,被时代耍弄。回城后就业几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弃公职从商下海,虽然赚得点钱,却需时时应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无论怎样做出胜利者的强势姿态,她在丈夫面前永是败军。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着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1

苏缦华自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耿耿于怀,隐隐有不甘。这个梦后面的情节照例变得模糊。她的梦是主题始终一致的电影,纠结于性格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疾带来的痛感,昭示着她看似均衡的性格中潜伏着巨大隐患。

醒来又去大昭寺,许多建筑在晚上会分外巍峨庄严,大昭寺亦不例外。

苏缦华在转经道上遇见尹长生。在梦境未消散的情绪冲击下,她这次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水,放在他身边。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拿过那瓶水,打开喝了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

缦华呆住,那一霎,她只想大笑。所有看过的桥段都不及生活来得出乎意料。她磨磨唧唧,鼓足勇气来找他搭讪。他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

除此之外,他们还没说出第二句话。

他一语道破了她的心声。

凌晨四点,缦华跟随在长生身边。听着他磕长头的啪啪声响,回荡在凄清街道,声音穿透夜间的风,直抵人心,那声响仿佛是来自寂静天地的遥远呼唤,潜伏在她生命里,因长生而开启。

他的额头已结了厚厚的痂,神情淡泊,目光澄定。有转经的人陆续跟上来,看见他们,微笑嘉许,而长生亦点头示意。

缦华在他身后,心意安宁。这漫漫长夜,突然就天荒地老,如在彼岸,而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同渡。

天边隐隐透亮。长生已不知在大昭寺前磕了多少长头,缦华陪着他,惊异于他如此专注,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如同第一次俯身下去。

这幽深宁静的男子,偶尔休憩,坐下来喝水,肤色在晨曦中闪烁淡淡金光。

活泼阳光跃入眼帘,迎着光,他眯起眼睛,神情放松,形容自在。眼角有细密皱纹,然而不显苍老,别有一种韵致。细看他年岁已然不轻,面容清矍,身材匀称,挺拔,结实,乍一看不过二十八九。

她默默端看他,怕眼泪会因喜悦和悲楚不由自主涌出来。拿过旁边的铺垫,一言不发磕着长头。

抬头仰望大昭寺的金顶,眼泪还是滑落,那温顺灵巧、仰首朝着法轮的双鹿,在泪光中闪烁,是如此喜悦,她此时的内心也温驯如鹿。

所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一句,就将她半生的播迁道尽。

而今,她见到他。得偿夙愿。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一起去刚吉吃早餐,共享一壶甜茶,继续聊天。才获知对方的名字。

苏缦华看着他,眼中光芒炽热,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这是她无法自控的,亦无需遮掩。有一些人需要悉心分辨,有一些爱需要反复掂量,需要经年之后,才明了本心。而她在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自己失散已久的爱人,要紧步跟随,不计得失,不论前程。

她想。她何其有福德!能遇上这样一个人,他是她所追寻的真相。是灵性的追索所蓬勃绽放的信仰之光,准确投射,应和到这个男子身上,她不能抗拒!

究其本质,人与人无分性别,差异甚微。他们是在亲近另一个自己,探求自身的深渊暗壑,并试图跨越障碍,登临光明坦荡的彼岸。

而长生当时就清楚,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并无企图,无意痴缠。她不过是在探究,如探究一个久远的梦境。不同于他目睹过的那些活色生香,卖弄风情,招徕关注的女子。他能够感觉到她内在涌动和他韵律一致的波澜。

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乔装的同类。

拉萨的阳光这样明媚丰沛。刚吉正对着大昭寺,他们在二楼上凭栏而坐,啜饮甜茶。长生微微侧着脸,逆光的轮廓俊逸如雕塑。他转过脸来看着缦华,眼眸清亮如星,嘴角笑意隐隐。

此时此地,时光静谧,流转无声,他们好似相处多年依然相契的一对爱侣。

此时长生清明如日,而苏缦华内心静洁如月。想起第一个与之恋爱的男子。

2

那是在十五岁。苏缦华远离父母去外地上中学。母亲忙于事务,父亲独自去送她。站台上尖厉汽笛响起,在她登车之前,父亲匆匆拥抱她,交代一句,自己小心。

拥得很紧。她成年后第一次如此贴近父亲胸膛,吮吸到他的男人气息。父亲的心跳声伴随了她一路。一路怅然若失。

时隔不久,她回到家中,看到寥落失意的母亲,以为她是生意不顺。父亲不在家中,竟不是她以为的短期旅行。父亲去了终南山修道。从此之后,不再回转。

她被这变故惊到。想不到那一次送别,寥寥四个字。父亲是在跟她告别。

拿着父亲留下的存折。那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她读完大学。这么一大笔钱,母亲都不知父亲从何赚来。这当时看来巨大的数字,仿佛是对母亲劳碌营役的绝大讽刺。

而他离去,是与母亲的断绝。他留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独自守着婚姻尸骸度过余生。

父亲是绝情的,但缦华竟无从恨起。心中清楚,父亲是为她拖延这么多年。等她长成之后,才选择离开。

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原本的轨迹当中,继续他的命途。

缦华回到杭州,便接受一个男孩的追求,开始恋爱。她心中一无所求。是父亲骤然离去的失落让她急于寻找一件事来做,恋爱最便利。至于对象是谁,只要并不令她厌恶,都可以。是这样貌合神离。

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她对感情始终无法投入,保持冷静,旁观。这似乎是父亲遗留在她命中无法驱除的阴影。

从中学到大学,选择与同一个人恋爱八年,够得上一场抗战。在别人眼中,苏缦华稳妥、长情,相较于许多变化多端的女孩,她不可多得。而缦华自知,这只是借此来免却更多的麻烦骚扰,她需要清静。她亦想好退路,长达八年的感情,大学毕业时,大可以以一句,没有感觉了,分道扬镳。

她感受到承袭于父亲的疏离,与母亲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脱,难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盖在理智之内,如勒紧的缰绳。明明是不爱的人,亦可以相处安宁,在别人看来温存默契,胜过许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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