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说樊医生是个有趣人。
怎么说呢?咳——她呀,风风火火三件事,种田、行医和磨刀。磨刀是她有了儿子樊兵兵以后的事情,是樊兵兵刚满月就有,日后又形成惯例的事情。在樊医生那里,磨刀这样的小事能够与种田行医相提并论……
说来话长,话长却又不得不提,只能说,樊医生不是心血来潮的人,基本不做心血来潮的事情,凡事注意因果,行为皆有迹可辨。
说是医生却不大准确。她不过是我们庙村里的赤脚医生,一边种田一边行医。这有什么?谁要她娘家祖上就行医还卖药呢,到了她这里,耳闻目睹,不说有什么医术,起码基本医理略知一二。这样,孤岛镇医院给每个村培训一个赤脚医生机会,樊医生就是我们庙村合适人选了。
樊医生培训回来就坐室行医了,凡事先插体温计,再戴听诊器听下脉搏,然后抽出体温计,呀地一声,要么说体温高着,烧得厉害,马上降温;要么说,烧是不烧,身体凉寒啊,再不打针吃药,鼻涕可就出来了。然后唰唰地开出感冒药,或者掏出针头注满药水推上一针。
樊医生的感冒病看多了,固然看好不少,却也难免漏网之鱼。
有一年,我们庙村的祥凤婶子一家,突然都喊肚子疼,全身无力,脑袋也昏沉沉的,蔫得很。先是两个儿子来看病,被樊医生听诊后,量了体温,灌满药水打上一针。后来祥凤两口子也忍不住了,跑到樊医生诊所,分别打了针。接着两个老人,相互搀扶来,听诊量体温一律省略,一家一个症状嘛,坐下就打针。
一家六口人都被樊医生打了针,还是觉得心胸烦闷,浑身难受,没有回家,等在樊医生诊所观察。等了好一会,不仅均无好转,反而耗尽力气迈不了脚,哼哧不停地喊不舒服,横着竖着躺在了地上。
樊医生吓着了,嘟哝一声:这传染性感冒太严重了,我得去请我师父来。师父就是我父亲。说罢,跨上自行车疯跑到镇上请我父亲。
我父亲听说一家人都躺下站不起来了,断定是急诊,马上带着救护车嘟嘟开到庙村,接走了祥凤婶子一家。
哪里是感冒呢?是食物中毒。过夜的饭菜,可能被一些虫子或者老鼠之类的传播毒液之物爬过,早上没有热锅就吃,闹成了食物中毒。幸好救得及时,祥凤婶子一家才免除了命灾。我父亲说,蟑螂啊老鼠啊跳蚤什么的爬过,不高温消毒,吃到肚子里去自然就中毒了。
樊医生大舒一口气,连忙附和说,是啊,百病从口入,凡是到嘴巴的东西,杀杀毒都是应该的,我又学了一招,以后有经验了。她这是给她自己台阶下,护个脸皮。可以后,樊医生看病,仍然是老套路。
我们庙村的尽管不大质疑,我父亲却警告樊医生几次:都当着感冒看,说不准哪天就会出人命的。我们庙村的便彻底相信,樊医生看病,样子的确摆到了堂(土语:准备充足),可终究只会治治感冒发烧什么的。
又有什么要紧?赤脚医生嘛,自然不能跟专业医生相比。樊医生一点也不恼怒,相反,她承认她的医术很烂,可是她虚心好学啊。她给我们村解释,我不是跟着我师父在学吗?医学这事,深着,谁都讲不起狠,我就慢慢地学吧,悉心请教,这经验不也慢慢丰富了?
樊医生这点好,家务活再忙,总是隔些日子腾出一段时间到镇上医院,跟我父亲学上几招。我父亲一回到庙村,便被樊医生好酒好菜请到她家,说是请专家坐诊。她这可不是扯虎皮拉大旗,我父亲的医术闻名全市,更是我们岛上有名的第一把刀。
父亲开始不大情愿,可想着,教她几招提高医术,也是有福我庙村的。不说别的,起码我们一家真有什么小病,就近就急,还不是找她方便?于是,樊医生便成为我父亲徒弟,一口一个我师父说的,似乎她得到了我父亲医术真传。我们庙村的相信了她,逢上小疼小痛地,仍然不会转弯,直接去找樊医生。
这样说来,樊医生作为赤脚医生,在我们庙村虽没老才子张地位高,但也大致过得去。
但樊医生却遭到老才子张的怒斥,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叱骂。
老才子张瞧不起许多人,无非也是白眼相而已。而恼羞成怒斥骂的,却只有樊医生一个人。
她呀村野之妇,枉为女人,整天提把刀,骂骂咧咧,悍妇凶婆,羞煞了我们文风繁盛的庙村。
虽是责骂,也是事实。樊医生提刀,是要到我家磨刀,隔三岔五地磨一次刀。想想,一个女人提把刀,还骂咧不止,的确凶悍些,不符合我们庙村女人温婉和顺的形象。说我们庙村女人温婉和顺,一点也不过。这取决庙村自古重视学识的村风,即便是女子,农闲时会研墨写上几笔,还文绉绉地吟上几句古诗词。我们庙村女人——哪怕以后嫁到我们庙村的女人,站在人群中,怎么看都是那么顺眼,犹如和畅的清风拂过。
老才子张只骂过樊医生“村野之妇”“悍妇凶婆”,不过这骂也够厉害了。樊医生闻之,哈哈一笑了事。不在意也不打算改正,仍旧隔个三五天来我家磨刀,然后心满意足地,提着水光光的菜刀游荡回家。
这又是怪事,磨刀谁家不磨?隔断时间,洗了磨刀石,扁着刀锋,架在磨刀石上来回砥砺,刀锋亮了利了,切菜割肉也利索了。刀不磨不利。可总不能三五天一次,起码至少要隔个月份吧。樊医生却不,三五天甚至一两天,就要来我家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