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下午,也是我父亲第三个周末没回家的下午(而中午,樊医生去了镇医院,她说是去进药,谁晓得?很有可能是专门刺探敌情去了)。她来我家,一把抓住没来得及跑开的我母亲,说,我中午去我师父的宿舍了……
母亲扭身挣脱要走,却被樊医生再次拽住胳膊。
春姐,你猜我看见什么?到这里,樊医生又停顿下来盯着母亲眼睛。樊医生眼睛简直喷火。
母亲突然停止了扭动,仰头接上樊医生的目光。
某某正在掌厨,还鸠占鹊巢,当起女主人给我端上热茶留我吃饭,啧啧,脸皮厚得能够搓洗衣服了。
我母亲抬脚就走。不是走,而是跑。躲开樊医生的手,扛起了锄头,留下轻飘而踉跄的背影。开始,我以为母亲到庄稼地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去庄稼地,而是去庙寺里,帮助净了去种菜了。
我却忍不住了,心慌意乱。这么说,某某真与我父亲在一起搭伙了。而搭伙在我们庙村就是一起生活过日子的意思。
樊医生,你马上用自行车带我去镇上医院。
去医院,你?樊医生问道。
我要喊我父亲回家。
好,我带你去找他回来。樊医生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哼哧哼哧地再次去镇医院。到医院时,已至黄昏。
父亲宿舍门紧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带着侥幸说,也许父亲回家了,刚好与我们走岔了路。
樊医生毅然否定,说我父亲肯定与某某出去兜风了,还建议,干脆去街上撞找去——她不是在街上遇见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某某,某某还搂着我父亲的腰?
我站着没动。
夕阳西垂,茫然的风吹来散去不知所措。我靠在父亲宿舍所在的楼层栏杆前,仰着脖子长久地保持张望的姿势。樊医生只好陪我站。她哪里站得住?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嘟哝“怎么还不回来……玩忘记姓了”。
天色在夜风中逐渐涣散,我的影子一点点地缩小、消失。
呀,天都黑了。樊医生不住地重复。终于她等不来了,说樊兵兵要吃晚饭,她必须回家给樊兵兵做饭吃,催促我一起返回。
不回。我断然拒绝。固执地保持原来张望的姿势。樊医生拉我的手,却被我生硬地打回。
你自己等吧。樊医生丢下我,推开自行车离开。她勾着腰身骑自行车的背影很快被晦暗吞没。不,她和她的自行车带走了微弱的天光,把黑暗甩给了我。尽管,她走后不久,另一辆载满笑声的自行车哗地刺破我眼前的黑暗,闪电般照亮我眼睛,但黑暗的感觉却加倍覆盖了我并挤压我。恐惧袭身,突兀的恐惧犹如划过天际的迅雷劈头盖脸地打来,炸在我身上。
我无法承受,弯腰蹲下来,不禁号啕大哭。自行车静止了,后座空下来了。别,别哭,为什么哭呢……父亲抱起我语无伦次地安慰。
我害怕,我们回家,好吗?
有什么怕的,这孩子。父亲不住地安慰,却没有答应我回家的要求。
他不回家。但我必须回家。
黑暗中,我头也不回地下楼。我要把黑暗甩给用眼光目送我的父亲。此刻,他倚着栏杆正在举目张望。我知道,当他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看不见我,他的担心成为空白,他会伤心会怜悯,而只有伤心和怜悯才能催促他跟上我。
可事实是,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回到庙村。庙村多么沉啊,犹如一只掉下井后的载满井水的水桶,吃力地拽住提拉的整个身体,掏空胸腔储存的内力,种下了踉跄和心慌。我自己都看出来了,浮肿的眼睑和虚弱的眼神已经给整个人涂抹上溃败的色彩。
我没先回家,而是去了樊医生的家,咚咚地敲开樊医生家的院门。
你才回来?樊医生很吃惊,问,你没有等到我师父回来?
犹豫半响,我才点头。却马上又说,我问了,我父亲到宜昌进修去了,因为是下午临时通知的,又急,父亲就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我不知道我的谎言如此顺溜,仿佛它天生就不是谎言,是响当当的事实理由,它由不得谁,只想此刻出口示众。说完,我大舒了一口气。
樊医生哦了声,眼神钉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她钉子般的目光,眼圈一红,泪水又朝外涌。我气愤自己的娇气柔弱,极力忍住快要掉下的泪水,慌忙垂下眼睑。
哦,你是来…
我要求樊医生送我回家,亲口告诉我母亲关于父亲出门进修的消息。樊医生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张口,随手带上院门。
她看出什么了,肯定看出什么了。在她告诉我母亲关于父亲出门进修的消息后,与我母亲唠嗑时,眼光一直盯着我看。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水样的泛着光亮的液体,柔和又清寒。那不是泪液,肯定不是,樊医生才不会流泪。但不断波泽来的水光,一层一层地漫来,我眼皮受不住了,鼻子一阵酸涩,只好上床默默放逐伤心和委屈。
樊医生多么异常啊,一改以往的激烈,嘴巴静止下来了,只有眼睛默默流淌水样的光芒。它在黑夜中波泽弥漫。静穆下来的忧伤,还有疼惜,肯定也蔓延到母亲身上,并深彻地触发了母亲。
母亲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第二天下午,拉着我到镇上医院看父亲去了。
父亲仍然很晚才摇晃着自行车回来。我遭遇到同样的笑声。它们哗哗地泼溅于地,又上升浮腾,闪电般扯亮并刺痛我眼睛。黑暗再次翻倍。我紧紧闭住嘴唇,忍住快要滑出的哭泣,亦不求父亲回家。拉着我手的母亲在颤抖,她的抖动带动了我。我觉得自己再这样站着不动,即刻有倒下的危险。于是,猛力一拽,拉着母亲转身离开。
我仍旧头也不回。我要把翻倍的黑暗甩给用眼光目送我们的父亲。此刻,他倚着栏杆正在举目张望。我知道,当他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看不见我们,他双倍的担心成为空白,他会翻倍地伤心怜悯。只有足够的伤心怜悯,一个人才可能不会坚持他的错误。
我父亲开始回家了,又慢慢恢复以往的频率。来磨刀的樊医生问我母亲,春姐,你教训那个骚货了,她怕你,是不是?
没有。
你到医院领导那里告妖精的状了?
瞎说什么啊。
呀,你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狐狸精在我师父前抹眼泪,一定是算盘不如意了,不过,我提醒你,要乘胜追击严防死守,狐狸精发起骚来可迷惑人了……
樊医生你磨叨磨了这么多年,我算看出来了,除了下田给人看病,要不就提把刀晃来荡去,弄得杀气腾腾地,其实啊,你心柔着,老才子张看走了眼。母亲反守为攻,引开话题。
说到了老才子张,樊医生就不得不跟着说老才子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