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不理我们了,除非我们硬是主动喊出小昭名字,她才会站住,眼睛却也不看谁,只是定定地盯着地面。
老才子张,她更是不理了。反正,我们庙村人,谁也没有看见老才子张与小昭讲话过。有好几次,我看见老才子张反剪着双手,在无忧潭边吟诗,遇到扛着锄头的小昭,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似的,相互擦肩而过。
在张子恒还存在前,张子恒也不理睬老才子张了。哪怕,老才子张有事情,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他又丢了或者忘记带大门钥匙,大声喊张子恒要钥匙,还屁颠屁颠地跟后,张子恒充耳不闻置之不理。老才子张跺脚叹息,孺子不可教也。随后,到庙寺溜达一圈,等到张子恒小昭收工回家,再跟着回家。
他们张家分成两家人了,虽共一个堂屋,可厨房分成两个,各吃各的饭。老才子张看上去,似乎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寞。他在无忧潭边反剪双手,吟诵:举头旭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抖颤,荒草般地瑟瑟。我们无论在哪里,都会心有灵犀地听见,从他心里发出的怅然叹息。
张子恒不在后,小昭彻底不理睬老才子张了,是那种对方在眼中消失似的不理睬。我亲眼看见。
那天暴雨后,上庙寺劝净了回家的老才子张一身泥泞地回家,稀疏的头发在脑袋上湿巴巴地粘成几撸,衣衫也湿了,贴着身体,鞋子和裤脚全是泥巴,拽得老才子东倒西歪地,狼狈极了。
到无忧潭边,老才子张就蹲下来洗鞋子洗脚。洗着洗着,口袋里的钥匙掉进了潭水里。无忧潭可是没有底的,我们庙村传说,它与外面的长江在地底下连着。这是有根据的,逢到孤岛干旱,大旱年月,弄个抽水机日夜抽无忧潭水,灌溉田地,三天五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最长时间达到半月之久,无忧潭还是水汪汪地。谁也不晓得无忧潭有多深。老才子张双手在潭水中捞几下,胸口衣衫也湿了,又担心滑到潭里,于是放弃打捞。
到了岸上,发觉自己比落汤鸡还要狼狈。老才子张折身回家,他以为,这样的天气,小昭应该在家里。到屋前才发现,大门紧锁,小昭也不在家。找到田地,田地没有,去问我母亲,我母亲告诉老才子张:我刚看见小昭,手里还提一个包,估计是去看张容若,人还没出村口,现在还追得上。
老才子张一动不动。我母亲又催促了一句。
她当我死了。老才子张轻声咕哝,却还是清晰得传到我们耳朵。马上,屋子里一阵静默。
落汤鸡般的老才子张简直失魂落魄,接过我母亲递来的热茶一口饮干,然后捧着茶杯在我家院子里转圈,看见屋檐下搁放的挖锄和铁榔头,眼睛一亮,说了声“有了”。
老才子张提着榔头刚出院门又跑回来,拽起我的右手就跑,边跑边对我母亲说,借下。
我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借的不仅是榔头,还有我。
我母亲哒哒地跟在后面跑来。老才子张到他家门前,放下我的手,嘱咐我别走,看他开门,请我进屋做客。于是,双手抱拳,对着紧闭的大门说道: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操起榔头对准铁锁砸去。哐啷几声,铁锁松了。老才子张上前拉拽,铁锁似乎马上掉下来,但老才子张又按紧铁锁,生怕铁锁掉下来。他把榔头交给我,要我再砸开。
他什么意思?我满心疑惑,转眼看母亲。
母亲满脸都是笑,她是真乐,说话的声音都快结巴了,砸,你砸一下锁就掉了,你是老才子张请来的……佳宾,他请你砸的,砸完了,我请人……给他们上锁配钥匙。
我举起榔头,砸掉了锁,也替老才子张开了大门,成为老才子张的佳宾。他把我迎进堂屋,还请我坐,亲自给我奉上茶水。
天,这个老才子张真逗。我乐得实在憋不住了,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下嘴巴,然后告辞。转身刹那,我的笑声就破喉而出。
这个老才子张,近乎孩童般,天真得幼稚,当然,指的是他处理事情的逻辑。
小昭不理睬他,当他死了般,在我们看来,是为了避闲,还有可能是,她只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的清白,才能挽回张子恒出家的心。
别以为净了不知道,关于小昭的消息。老才子张劝净了回家之余会不会说什么,我无从知道。但我看见进庙寺的大人小孩,都说起了小昭。那个调皮的赶生跑庙寺玩,看见敲木鱼的净了,也央求他出寺回家。赶生的理由就是小昭,说,你别敲木鱼了,回家吧,你知道小昭婶子多难过吗?
净了的木鱼还是那么有节律地响着,他对赶生的话充耳不闻。赶生几乎求道:我小昭婶子她几乎不说话了,我喊她也不理,我可最喜欢她的笑容了,你回家吧,她一个人在家,跟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看,她多孤单啊。
赶生说着说着,喉咙竟然哽咽了。他与小昭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是难产,他母亲生下他不久过世,出生那天正好赶上他母亲生日,赶生父亲为这个儿子讨吉利,取名赶生,算是延续他母亲生命的意思。赶生与张容若大致同时出生,小昭这样清雅的女子,居然舍得本不充足的奶水,要张子恒抱来赶生喂奶。赶生说小昭是他干妈,虽没有正式认定,可在他心中早已经默默认定,尽管碰到小昭喊的仍然是婶子。
我也说过,我母亲也说过——向净了说起小昭。
净了不想听也没办法,他肯定听到了,关于小昭的消息。虽然,敲着木鱼的他仍旧无动于衷。
可我们关于小昭当老才子张死了的看法,错了。我们是在一件事后才恍悟我们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