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遗书,直至送走姐夫代雄火化入葬,也没人跟小芥提起过。小芥也以为,代雄自杀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姐姐孙茵临时安就的卧室里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代雄的遗像,安放遗像的铁框下面夹进一张纸条,纸条上打印着一首小诗。当然是代雄的诗歌。小芥眼睛有些近视,再加上相框与照片颜色黯淡,小芥看不清楚,凑近了脑袋,心跟着眼睛读出:没有诗歌的空气里,尊严扫地。那么,请闭眼默念:不与羞耻为伍,背离就是救赎。我的亲人,死亡成为我惟一的战斗,而你们伤心还是平静,都要记住血总比水热。
这定然是姐夫自杀前,留给孙茵和代乾坤他们最后的话了。以诗为话,以诗决绝。不是遗书,是什么?
写过几首小诗,开过几个诗歌会,转过几次诗歌圈子的小芥,脑袋在凑近姐夫遗像的刹那,猛然有种感觉,诗,在姐夫那里不是单纯分行的句子,而是……小芥又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了。就愣怔在姐姐旁边,发现姐姐孙茵也盯着那首遗诗在看。
姐,你把这诗夹在相框……小芥的舌头,犹如拦路虎堵住她后面的话。她颇感觉为难,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这是代雄自杀前留下的话。以前,我老觉得是他没事找事,性格不好,喜欢跟别人杠,又总是杠不赢,落得个愤懑不平的下场,我就想,凡事退退,忍忍,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了,要说,代雄也听了我的建议,一步步地退,退到没有任何退路,退到两手空空,可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反而,他坐实了怪物和异类的冠名。孙茵幽幽说道。
小芥第一次听见姐姐如此深入地讲代雄,这些话,溪水般从松懈的石头缝隙泻出,缓慢而丰沛地流在小芥周围,濡湿了小芥皮肤,她感觉凉寒又不得不接受。
它们定然是姐姐孙茵这些天来的第一次倾诉。
我听乾坤讲,代雄上台给学生讲课,讲起诗歌,学生一直鼓掌,学生是喜欢代雄讲授诗歌的。代雄却被人告状,说他煽动学生造反,于是大会小会批评,再加上学生考试根本不考诗歌,成绩总落人后,学生家长就不依了,也闹……他心里的苦……孙茵吸吸鼻子,叹口气,接着说,我总认为是诗歌给他惹的祸,要求他不再写什么诗歌读什么诗歌了,人家搞诗是栽花种草,他呢,全是蒺藜,我就说——我跟你揩屁股都揩不过来,你姐夫代雄却摸摸脸庞说,你以为,我这张诗歌脸不值钱?你错了,我被调到学校,说明那些人心虚,在学校被人排斥打压,他们是怕我这块真金,若是没我这张诗歌脸,岂不是我痛他快,不干。我一听,就好笑,觉得他幼稚啊……孙茵停顿下来,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
小芥把手递过去,孙茵没有接。她又吸吸鼻子,说,让我说个痛快吧,我觉得难受又愧疚的是,他的……离去,我才理解了他,我忍让了,一直朝后退,却换得如此结局,若是我还照旧忍声吞气,代雄的上吊自杀,就真如外人看的,没有尊严,是自求灭亡啊。
姐姐,你要干什么?小芥失声叫道。
孙茵扫过小芥一眼,眼神钉在代雄相框底座夹住的诗歌上。回答:能做什么?我只是要提醒自己,别忘记代雄说的,血总比水热。
血比水热——什么意思?小芥看看相框,看看姐姐孙茵。又想起侄子代乾坤所说的,要让那些与代雄的死亡有瓜葛的人不安的话。她告诉姐姐孙茵,说,代乾坤说要……让那些人不安,姐姐,你知道吗?
我知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小芥,你和我以前一样……唉,你怎么能明白呢?也许只有到我这个地步,你才会明白。
姐姐,乾坤这样会影响他自己的。小芥匆忙提醒。
你多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孙茵摆手,疲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