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黄色的电话又来了,他问我想好没有。
父亲在客厅里,肯定竖着耳朵在听。我无法回答,说了声:谢谢关心。米黄色坚持他的问题,要我给出答案。
我只好说,还没有。
米黄色哦了声,挂了电话。
我长长舒了口气,父亲看我,想从我的神情判断出什么问题来。又判断不出任何异常,他久久地盯着茶几上的杯子沉思。
我再没有接到米黄色的电话,但曾有那么一刻,我想起米黄色BP机的号码,时间相隔并不遥远,就在四月中旬。
岛上四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阳光明媚硬朗,饱含江水的空气湿润,各种花香在江风中游离传播,沙土安静下来,贴着地面缅怀曾经的梦想,等待六七月的暴风再次兴风作浪。四月的岛是温暖的,令人信任的。
金兴冲冲地提来一大袋子龙虾,说这次清蒸给我们吃。
金是来庆贺的。他与父亲去找了岛上最大的官,书记,这是父亲的主意。父亲说,马上会有一次换届选举,书记年纪似乎大了些,提拔的可能很小,原地不动的可能最大,但前提是选举成功,不出纰漏。
果然,书记很重视,他强调金的英雄身份,以褒扬的语调唤醒被金隐藏被时代忽略的激情,金紧紧握住书记的手,说着感恩的话,并语调铿锵地表态,一定不辱厚望,努力工作,为孤岛做贡献。
金在饭桌上详细转述他们与书记的见面,语调仍然保持着兴奋与激动。父亲长长地舒气,说,这次搞定了。
清蒸的龙虾要剥皮,再蘸佐料吃。金示范吃的动作,他很在行,鼓励我们以后吃龙虾尽量要清蒸吃,因为龙虾富含稀有元素磷,清蒸能够保证磷元素不会流失。
母亲若有深思地说,你倒在行,这样说,龙虾肯定大有市场,不如你去搞龙虾副业……金慌忙摆手,说他守门最合适。
父亲哈哈大笑,拍金的肩膀,一再肯定地说,放心,尽管放心,书记很尊敬你这英雄,还能不答应?跑不了,都是你的。站起来的父亲给金挑了一个龙虾在他碗里。
书记真不愧是书记。金由衷地赞扬。
父亲跟着恩恩点头附和,吞咽下一大口龙虾后,继续附和,还真不错。
一两天后,父亲陷入急躁不安中,他被一把手喊去谈话,说他作为医院领导,岛上名人,业务素质过硬是正当,而政治素质过硬更是正当,言谈举止,都应该起表率作用,要时刻与上级组织保持一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政治荣誉……
父亲当场与一把手吵起来,指责一把手搞文化大革命一套,吓唬不了人,还以为自己就是组织。一把手非常严肃地站起来警告父亲,说,他是受组织委托找父亲谈话的,希望父亲配合。暴怒的父亲抓起一把手桌子上的茶杯就朝地板上摔,然后丢下一句话:你代表不了组织,转身扬长而去。
父亲在家琢磨这场突然的谈话,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得罪了镇上的大领导,肯定是一把手在背后捣鬼的结果,要不,一把手胆敢这样放肆?一把刀的名望可不是虚的……他把感觉屡次说出来,一遍遍分析质疑。
母亲安慰,你又不想当官又不想发财,一把手这样做值得吗?
我总共见书记就是与金一起找的那次……就是他,假借组织名义压我。
压不压,是他自己的事,你没有做坏事,气什么,怕什么?
我做什么坏事。可他胆敢给我乱扣帽子,肯定是镇上领导说了什么……父亲望着母亲,更加不安,反复地自言自语,他们这样做为什么,究竟想干什么?
接着镇上的领导到医院来,找父亲谈了一个下午。
而我被学校领导喊去谈话,整整一个下午。学校领导问我,据说你非常讨厌这个岛,屡次大放厥词丑化这座岛。
我摇头。
又问,你反感岛上的什么?
摇头。
又问,你知道镇上马上要换届选举了,你有什么想法?
换届选举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目瞪口呆,再次摇头。
你准备选举谁?
我想起学校上午的排练,但忘记那些名字,只记得学校反复强调的一个,那个姓——王,印象深刻,我当时联想到大王和王侯,所以,我马上说出“王领导”。
你可以走了。
我走出来,双腿发软,四月微煦的夕阳晃得我头脑昏胀,心胸发空,顿时感觉一阵寒冷。是的,那个四月竟然寒冷,太不正常了。
回家后,父亲冷着脸色,反复要我们记住几个人的名字,必须必须,他们名字的旁边是空格,但他们为岛上的贡献有目共睹,你们要在空格处划上“√”。
什么意思?
母亲发怒了,她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们又不是反动派又不是反革命……她的声音发颤,咬了下嘴唇,继续说,我就不信,还真有电影中的事情,偏不选他们,看我们还掉了脑袋不成。
我突然觉得母亲并不是无所事事的淡然人,她其实也是反骨。而我反骨的渊源,也许就是从母亲而来。
你懂什么?父亲跳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看得出内心的激动。
我跟你说,你记好了,这中间肯定有误会,而这个误会恰好逢上这个严肃的时辰,肯定要慎重,你们记好了,本来,你们选谁都可以,但现在你们必须必须选择刚才我交代的名字,他们本来不特殊,但不选举他们就特殊了,我们——父亲的手指分别指向我们三个人——也特殊。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父亲的绕口令把我们震住了。
误会?什么误会?
我们关心的肯定不是选举这事情,而是父亲点出的误会,这样大的,犹如深渊般的误会,不仅仅波及到父亲一人,还波及到我与母亲,我们不得不深思。
唉。父亲犹如困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面临的误会多么蹊跷又突然,更棘手,他无法理清楚这么大的误会。
金又跑我们家来了,在选举前一天。他的到来,不再如同往常要父母欢迎,尽管金也不是空手而来,他提来了新鲜的长江鱼,还有新鲜蒜薹。
金与我们商量,我们是亲戚,遇到难事要相互帮助,困难显真情,是不是?
金的话让我们紧张,本来是不必要紧张的,像金这样的男人,说处境困难一点也不奇怪,但金的确帮助过我们,领受他人帮助的心灵听见“帮助”肯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回报。而金这样的男人,就是处于困难之中,又缺乏心眼又不识相还有些蛮横,回报这个词语,对于我们而言,有些负重务虚,毫无把握。
你……怎么啦?父亲关切地问。
还真遇到大事情了,很关键。金搓着双手说。
大爹,婶子,我没别的愿望,虽然右腿瘸了,但还不是废人,我不能把自己当成废人,我就是想成为自食其力的人,我给医院守门保卫,应该绰绰有余的。
这话,金表白了多次。他的愿望,我们都知道。我也改变了看法,一个想自己挣钱捞饭吃的人,无论怎样做,都可以理解,曾经给予的嘲笑,我愿意收回。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会说出来。金再次的表白,我不会嘲笑,相反,内心真切地希望他小小的愿望能够实现,但实现的日子如此遥远、艰辛,当金再次由衷地表白时,我心中浮起同情甚至忧戚。
当然,当然。母亲附和金的话。
唉,本来屁大的事情却……金燃起香烟,一阵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父亲捏着他的鼻子,他严重的鼻炎受不了丝毫的烟味,要是以往,父亲定然会皱眉摆手嚷嚷,要吸烟人去阳台上去。这次他忍住了,望着烟雾缭绕中的金。
到底有什么事情?
大爹,我,我去找了书记。金的话吞吞吐吐,我们内心顿时浮现一种不祥之感。金吸进一大口烟后,吐出一个圆圈。我抿住嘴唇连忙摆手,嘟哝,好难受。金掐灭了烟头,丢在烟灰缸中,继续说,书记不像上次那么热情了,他到底是看人的,嫌弃我是一个卑微的无用的人……金的话哆嗦,含着牢骚。父亲问金到底书记怎么说。
金叹气声,回到他们的谈话上,书记他说知道了,要等段时间再说,还要征求医院意见。
也有道理,父亲说。
什么道理?上次我们一起去,他多热情,答应马上考虑的,而现在就装了,在我面前卖弄,打起官腔来,不是狗眼看人低吗?
金怒气冲冲地又发起牢骚,令父亲极端反感,他叫道,金,书记说的是实话,这段时间多么忙,你肯定知道——金打断父亲的话,说,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换届选举吗?我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才去找书记的。
母亲惊讶地张大嘴巴,发出一个细微的词语,你……
我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找书记的,他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又耍滑头,说话哼哼唧唧地,我最看不得这种人,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命都不在乎,当初在边境杀敌流血时,不晓得他还在哪里混?幸好,碰上了换届选举,我瞅准了这个机会,也明说了,我举双手选举心系老百姓的父母官,还会发动我的亲戚朋友……嘿,他难道听不懂我的话音吗?
我与母亲的眼神碰在一起,难怪。
父亲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的手掌拍在茶几上,茶几上的烟灰缸砰地一声摔在地板上,爆发出一声脆响。金被突然的爆响惊吓了下,屁股朝沙发另一端挪了挪。
大爹——
父亲伸出食指,指向了金,吼道,滚。
金大惊失色,脸色顿时一片潮红。母亲轻轻叹息一声,说,金,这次你把我们害苦了,你说话完全没有分寸。
金嘟哝,我说错了什么?我说错了吗?
滚。父亲再次吼道。
金起身离开,父亲又骂,混账。
父亲跌坐在沙发上。母亲走到防盗门前,拉了拉门,似乎担心有什么人进来,她垂手站在父亲旁边,不住叹气、嘟哝。金做事完全没有长脑袋,就只会讲狠,老是把边境杀敌的事情挂在嘴边,时不时拿出来乱嚼、显摆,都是过往了,谁还在提?他倒一点也不忘,好象他是个人物,是人物怎么还来求这个小差事?
砰,父亲的手砸在茶几上。母亲闭了嘴巴。
我内心乱糟糟地,满腹疑问。的确,金不过想谋求看守门房的差事,这点小事多么不足挂齿,却闹成这样,究竟是谁的错误?
嘟嘟,寂寥中的房间,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刺耳,令人震惊。父亲与母亲眼色对在一起,母亲伸手,被父亲挡回,父亲拿起话筒,接听电话,脸色更加严肃。他挂上话筒,再次叮嘱我们,明天的选举必须认真对待,金这个混账那样威胁人家,又是拿选举这个事情,他的错,说到底还是与我有关的,我们不能像金那样糊涂。
父亲匆忙下楼,他去找金了,他必须及时纠正金的错误。金的做法简直就是下流手段,竟然真跑我们家求我们做下流事情,他碰壁后肯定会回村子里找乡邻亲戚乱鼓噪。父亲要阻止这个人,还要教训。
母亲叹息,你阻止得了?
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叫,拼了命也要阻止,这个王八蛋,可是搅乱时局,出了大事,账肯定要算到我头上。父亲咚咚地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