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河畔,入江秋水瘦成一条绢绸,从董市西边泠泠淌过。灰白沙滩,玛瑙凸现,凫鸟伶仃。两岸林丛矗立,黄叶零落,浮荡水面,河水越发清澈,倒影出树林、凫鸟、堤岸、长天的碎片。
站在堤岸上的余青连盯着玛瑙河看了半天。晚风鼓舞,绸衫似藏掖着无数鸽子般不时扑腾,白天应酬的饮馔之气息顿时风消云散,一洗而光。砰——悠长清寂的钟声从金盆山传来,魂魄为之一震。若不是天色将暗,他定会下了大堤,穿林越石,好好地坐在沙滩上,把玩红色如血白色如玉的玛瑙石,享受秋水长天的景致。
快进来吃茶。董贵从旁边云水阁茶肆一楼的木格子窗户露出滚圆肥腻的脑袋吆喝。
炉火上的铜炊壶咕咕叫唤,白气迷蒙。心急的董贵竟然已经吃完一杯青龙山绿茶,杯碟中的点心也是零落狼藉。余青连好笑,品茗这等雅事一经挨身俗滥人,恐怕比酒色更令人生厌。建议撤掉咕咕唧唧的茶炉,径直晚餐。
董贵拍手说,呃——叫上花小姐,如何?
余青连摇头。
董贵嘿嘿笑过,自嘲面子小,请不来花无缺,只能请来海上月,不过,只怕冷落孤单了余老板。也是,那海上月真要一个人来,只怕和董贵闹得没了眼睛看,不如……余青连转身欲去请花无缺。
董贵拦住,哈哈大笑,指着余青连说:“余老板既然有心,就不要怪罪兄弟我假借你名请他们二位了”。
趁没人,咱们先谈正事。
董贵鬼祟地闪出半个身子朝外打量,随后关上房门。
余青连心中一阵揪紧。董贵切入正题:马上收购好棉花,本周日腾出两个货轮,贩运棉花至沪,不得有误。看来,董贵成竹在胸。
两货轮棉花,该是多少!
荆楚大地,长江南北,董贵在夏末秋初就派出码头黑帮黑虎及手下爪牙到处收购棉花。他早先就给余青连放风,甚至要求余青连放下航运改收棉花被断然拒绝才作罢。不摆理由,余青连也清楚,现在日军大举南下,战线拉长,战备物质奇缺,正在中国到处抢掠购买战备物质,特别是医疗用品。裙带关系广厚的董贵,从省政府一个重要官员那里接触到一个日商,弄到贩卖棉花指令,到处大肆收购。哪里是收购?简直强行掠夺,黑虎曾经在江中心的孤岛上挨家挨户强夺棉花,竟然夺到余青连爹娘那里,幸亏那天大哥余青风在家。黑虎在码头混饭吃,被余青连疏通打理过,相处和谐,他看见余青风愣了几分钟,然后招手收兵,爹娘才保住从田里收回来的棉花。而其他村邻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吵打不过,硬生生被夺去收上来的好棉花。
这些棉花是给日本人的。
国民政府早明文规定,战争期间,一切物质均是国家所有,禁止私自贩卖。董贵却公然投日本人所好,偷盗国家财产,活脱脱地国贼。他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押送货物,只能买通航运关系,蒙混过关。而第一关系,竟然就是自己余青连,而且自己被迫要亲自驾船护送。这分明就是帮凶,为虎作伥。
余青连的心再次揪紧,抿着嘴唇道,政府现在查得严实,我这等小民,最多送出沱江段就没了底细,说来说去,恐怕不好。
董贵沉下脸,摆手:多话,我是什么人,早盘算好,你只管运送,不要操心。
余青连真想一口拒绝,可拒绝的后果就是,沱江段明天他就别混了,说不准身家性命也难保全。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不定情思固结时,海上月推门进来,虽是便装,但唇红齿白,比大街上的女孩子还要标志。余青连微笑招呼小二沏茶,嘱咐快快上菜。
海上月给董贵一边斟茶一边撒娇,声音扭捏作态。余青连想起,海上月唱的《霸王别姬》,声腔洪亮悲怆,怎么也与眼前的假女人联系不上来。莫非戏只是做的,人才是真的?可人也要做啊,难道自己能保证今天做的不是戏?这样一想,也不觉得那么排斥海上月了。
忘不了啊,我就是与朋友谈正事也撇不下你,天天想着,你可迷倒我了,董贵抓住海上月的手,笑眯眯地来回摩挲。
花无缺推门进来,看见余青连,感觉眼前一亮。余青连微笑着点头,花无缺的脸庞突然飞起红晕。
无缺妹妹,你跑哪里去了,迟到该罚。海上月指着花无缺说道。董贵也跟着起哄,该罚该罚,花无缺,你先给清唱个小调,解解余老板的闷。
啪啪啪,海上月率先拍巴掌响应。
花无缺微微仰起头,摆开舞姿,轻启朱唇,梨花带雨的声音响起:西湖山水还依旧……
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花无缺的眼神带着无限爱意,朝余青连投射来。余青连有些恍惚,似又初次看见唐书宁,于万千余晖中,捧着书本朝自己微笑,周身闪亮,亮了一颗少年的心。余青连的心柔软了,情不自禁伸手,一下子触到花无缺收回的右手。董贵一声叫好,惊醒了余青连,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讪讪地捧起茶杯。
花无缺,你把余老板迷得神魂颠倒啊。董贵粗鲁的笑声在屋子里起伏。花无缺手足无措。余青连慌忙起身,邀请花无缺入坐,夸奖花无缺的声腔清丽动人。
接着,海上月唱了《长亭送别》,把一个思春少女的哀怨、相思情愫表现得恰倒好处。海上月没有化妆,穿着男人长袍,但他一摆开演唱架势,嘴唇微启,他就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一颦一笑都关情。
董贵开始坐着跟着唱,慢慢地竟跑下座位,扮起张生,与海上月真真假假地缠绵起来。唱到末尾时,他牵着海上月的手不放。
花无缺愕然不已。
余青连站起来,拍掌大声说,痛快,董哥的嗓门轻易不露,一露可是一鸣惊人。董贵只好放下海上月,摆手做谦虚状,只说:“过奖过奖,我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哈哈哈”。
余青连有些歉意。他不能留下花无缺和海上月,跟着董贵在一起,肯定是胡闹、鬼混,传出去,简直就是下三滥。于是,掏出银元,分别递给海上月与花无缺。花无缺冷眼站着,目不斜视,也不伸手。海上月替她接过。花无缺心中慌乱,悲伤地想:余青连是这样看自己的,一个要钱不要尊严的戏子,他以为自己给他唱的就是讨他欢心,再讨他的钱,满足了,用钱打发自己。她的心兀地空落。于是,站起来告别,神情寡淡,整个人都抽空了光亮。海上月还在卖弄,朝董贵抛媚眼。董贵拉着海上月依依不舍。
余青连跟着送出来,趁着董贵与海上月拉扯当儿,走到花无缺跟前,轻声解释,对不起,这环境……回头我再给你解释。花无缺眼神空洞,一派漠然。她真的生气了。
董贵拉余青连走进屋子里,再次强调礼拜天出船事宜。然后斜绞着麻花腿,打着酒嗝,朝西街走去,那是通往平和戏院的道路。董贵肯定找海上月去了。
余青连本来想去找花无缺的,看见董贵去找海上月,总觉得自己与董贵成了一路人,感觉难为情,沿着玛瑙河堤朝前边长江走去。
长江堤岸上,一个孤单人影,在微弱渔火和月光下,很远跃入余青连眼帘。走近,发现是花无缺。两人站定,一时无话。很久,余青连告诉花无缺,可能要出门好多天。花无缺叹息,有什么法呢?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喜欢的,他的朋友还有各类关系应酬,是他自己事情,无论如何,管不了。而管得了的,就是彼此真心,相映取暖,如此乱世,这,竟是不错了。
余青连当然懂得这个女子的叹息,却无法张口。他能做的就是给予能够做到的。花无缺——陈小月,兵荒马乱中的孤女,5岁时死了娘,爹娶了后娘,狠心的后娘把她卖进了一个在家乡唱戏的班子。在戏班子里学戏,吃尽了苦头,有一次为一个已经出道的师姐洗衣服,不小心把衣服上装饰的金片洗掉了,竟然被师姐捉住双手,用针尖扎指头。她脾气倔,跟师姐闹起来,拿剪刀扎师姐的手,被班主赶走,她没有地方去,一直露宿在街头,后来碰见曾经在一起学戏的师兄,师兄也是忍受不了戏班子残酷的惩罚,偷偷跑去投靠了另一个戏班子,师兄可怜她,带着她向班主说好话,班主才收留。班主就是王班主,救命的师兄就是海上月。而海上月的命更苦,他是苦怕了,发誓要脱离苦海。
唏嘘不已。海上月华丽而变化莫测的声腔,还有他比女性还要风情的眉目传情,这都在理解之列了。这样的乱世,任是谁,身上都有旁人难以察觉的血痕吧。
余青连心想,真心待她,怜惜她,要她快乐。似乎很难。花无缺不是容易快乐的人,哪怕,她知道余青连的爱情,还是不快乐。奈何?
余青连满是怜悯,低声说,我会待你好的,断有出入,雷轰电劈……花无缺捂住他的嘴巴。
他们朝回走,走进云水阁,上楼,楼上有余青连为花无缺租下的房间。一阵缠绵后,是漫无边际的谈话。
小月,现在时局越来越乱了,你知道吗?日本人在中国到处侵略,顺手牵羊,到处收购物资,野心不小啊。
听说小日本完全是禽兽,到处杀人,抢东西,看见女性就……
余青连看着忧心忡忡的花无缺,安慰,反正还没有来,别考虑那么多了。
咱们中国也有军队啊,那么多人,怎么会挡不住小日本?
他们装备精良,物质充分,咱们中国,咳,破破烂烂地,拿什么跟小日本拼?
不能这么说,咱们中国破烂,人穷,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断他小日本的物质供应,他小日本那么点地方,哪里弄物质、装备去?
看着义愤填膺的花无缺,余青连感慨万千。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弱女子,身份低贱的戏子,竟有如此远见,心中顿生敬佩。随口说:“咱们中国啊,就是少你这样的人,多的是巴结讨好的人,多的是投机取巧、出卖祖宗的汉奸”。
是啊,这汉奸多了,小日本可更张牙舞爪了。
董贵要求自己贩运棉花的事情,一直压在自己心上,如果真的运了,自己岂不是汉奸了?可不运呢?明显地得罪董贵,得罪了董贵,可就是断了自己的航运生意,以后靠什么吃饭去?余青连满腹怅惘。暗暗的空气里,突然想起一个人,陆县长,他是父母官,任职时间长,关系也广,去年夏涝来董市视察灾情,给人正直之感,一路从水路来回,与自己有一面之交。眼下国难当头,各种物资紧缺,政府难道不需要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