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妇哽咽着喉咙叫骂:小兔崽子,豁嘴王八羔子。她越叫骂越被剧烈地袭击,衣服碎成条条,头发散成一团猪草,鞋子也在推搡中掉了一只。小媳妇被几个男孩子揍倒在地。
呵啊。杨幺姑跑来,笑容凝固在脸上。怎么这样呢?男孩子肆意而畅快地袭击,小媳妇满脸泪水,张着双臂无助挣扎。很快,小媳妇似乎被挟裹进一个湍急的旋涡中,正在缩小消失。
咳。杨幺姑伸手去拉快意武力的男孩子,她可能气愤了,也可能着急了。爆发的蛮力拉倒一个男孩子又拉倒一个。男孩子显然有点顾忌杨幺姑的疯狂,停下手脚,提高了骂声。
丰兵,谁在欺负你?李家大媳妇闻声跑来,边跑边喊。接着,丰萍也跟着跑来,她是丰兵的姐姐。
丰兵跳到母亲身边,指着小媳妇呜呜告状:她骂我豁嘴……王八羔子,还喊来杨幺姑……打我。
真是不要脸啊,下贱胚子——大媳妇火冒三丈,冲上去,一把拽住小媳妇的头发,拳脚相加。她的骂声是豁嘴儿子的翻版:不要脸的贱货,断子绝孙的……小媳妇再次坐在地上,左右躲闪拳头和踢打。却无处藏身。她不禁放声哭泣,嚎啕不已。
妈……丰萍伸手去拉盛怒下的母亲,被母亲一推,摔倒在地上。她站起来,嘴唇嗫嚅一阵,终是无话。
小媳妇哀哀号啕,并不还手。
杨幺姑上前叫道,她怕了,你不要打了。
你晓得什么?大媳妇用力去推杨幺姑。杨幺姑却不管不顾地去拉小媳妇。大媳妇怒火冲天,再次去推。杨幺姑不耐烦了,伸出手脚应付。她的力气硬而重。大媳妇挨上杨幺姑的拳脚,一个踉跄后,大喊:快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吱呀,后门打开。小媳妇的丈夫哼哧哼哧地跑来。
她骂我……豁嘴,骂我妈……害人精,还请……疯子打人。豁嘴侄子跳上前告状。
妈的找死,呸。小媳妇的丈夫吐出一大口痰水,拽起杨幺姑,推在一旁,喊了声滚,飞起右脚朝地上的老婆踢去。小媳妇趴在地上,来不及躲闪,又被脚板踹来踹去。男人嫌他的脚不够,又伸出双手,提起老婆,挥上一拳扔在地上。
小媳妇不动了。男人骑在老婆身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黑暗下来的夜色渗透着湿漉漉的水汽,在周围蒸腾弥漫,用腥甜和温热喂养旁边聚拢来的人群的鼻子和嘴巴。
丰萍哽咽着嗓门喊了声“叔,别打了”。
啪啪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寂寥而苦寒的夜色中垒起戏台,撩拨着围观人群枯寡单薄的心灵。他们抱着双臂,闪烁着精亮的眼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争辩着该打还是不该打。
小媳妇没有了哭声,不还手也不还嘴。谁也看不见她是否还在流泪,但她肯定在流血。这是她的羞耻,缓缓不绝地朝着肉体外倾泻,擦亮一个不孕女人的现实。她能够阻止或者躲闪?既然不能,不如坦然地迎上。腥甜的热血气息在袅袅夜风中分泌出令人兴奋的诡异芬芳。
叔,你会打死她的。丰萍的呜咽在黑暗中凄惶无力。
打死这个狗日地,死了好,可以省好多事……啪啪啪……男人似乎憋屈多年的愤恨刚刚找到发泄口,不打不快。
啊哈,沉寂中,小媳妇突然爆发的笑声类似疯子。
人们惊醒般地回头,发现杨幺姑坐在地上。啊哈,杨幺姑跟着一声怪笑,跳起来,去拽男人挥动的肩膀。大媳妇眼疾手快,跳上前拱起脑袋撞向杨幺姑。已经拽住男人手臂的杨幺姑被一股蛮力带动,拉着男人一起撞向旁边站着的丰萍。毫无防备的丰萍突然被撞,重重地倒在地上,她本能地哭喊:救命。
妈地,反了。男人与李家大媳妇,还有丰兵一齐朝杨幺姑拥上。
救命。杨幺姑破嗓跟着大喊。
汪汪汪,剧烈狂暴的狗吠声顿时凌空响起,挤缩刚才的寂寥空洞。夜色仿佛烘干水分的毛巾,绷紧线条,挺硬出尖锐的毛角。是小小。它冲下山坡,朝着十字架下端奔跑,匪气十足地发飙狂吠。暴烈凶悍的声音穿透薄膜般的黑暗夜色,抖落一地利刃寒光,刺痛人群的耳膜和眼睛。
小小收起前蹄,朝围着杨幺姑殴打的人群扑去。杨幺姑后面的丰萍闭上眼睛,再次微弱着嗓门喊出“救命”。
小小,在喊救命。杨幺姑呵斥道。
小小收紧的前蹄轻轻落在男人胸前的衣襟上,但小小锋利的爪子撕破衣服的哗啦声还是震住旁边的人群。他们悄悄退后,走了。李家大媳妇和她豁嘴儿子走了。丰萍爬起来也走了。被撕破衣服的男人退后一步,趁着小小犹豫的当儿也走了。
汪汪。小小摇晃着尾巴吠叫,它的模样似乎扫兴。可它天生摒弃沮丧不振,须臾,掉转开脑袋,朝着还在地上淌血的小媳妇叫唤。晚风中,血液的腥甜味发酵般地膨胀弥漫,蛊惑鼻子和思维。小小一扫刚才的不快,兴奋地狂吠,张开嘴巴凑上前。
杨幺姑再次喝令住小小,拉起浑身是血的小媳妇。小媳妇朝杨幺姑和小小摆手,看见杨幺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轻叹一声,摇晃着身体朝家里走去。
汪汪汪,小小朝着小媳妇的背影吠叫,一声赶着一声,在村子里回荡。
这狗也疯了。李家潭村的人议论好多天,并一致预见,这狗终是牲畜,不比人好防范,要害死人的。
丰萍姑娘后来的哭诉再次印证村里人的预见。
她考上了镇里的重点初中,在镇上读书,走读,每天晚上在自习后要赶回家。而李家潭村通往镇中学的道路就是潭水之上的十字架,由下至上,必过高坡,杨幺姑的家在上下坡交汇处。黑灯瞎火中,小小是整个十字架的统帅,它蛮横不可一世,它居高临下为所欲为。
所有经过十字架的人都会佝偻着腰身,敛声屏气,双手交叉在胸前,祈祷好运避过煞星。
丰萍是新学校第一个考上重点初中的学生,她珍惜这份幸运,虽然害怕夜幕下的小小,但这点害怕终是求学路上可以忽视的小插曲。她给自己壮胆:不要怕,怕什么?不就是一只狗吗?我又不招惹它,惹不起躲得起嘛。她的安慰适时滋生出胆量,灌注全身,在每天晚上九点半这个时刻引擎四肢。她很注意双腿,一再放慢脚步,收紧全身,轻轻行走十字架,甚至她练习出低着脑袋佝偻腰身走路不出声的本事。她想起幽灵——马上给自己纠正,是精灵——把全身力量收缩成一个核心,飘浮而不是走过十字架。精灵却在某晚绊倒了路旁的一个棉柴垛子。
怎么能够想到?本来是初冬才会出现的棉柴却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初秋,或许是陈年棉柴挪了窝吧。柴身腐朽,稍稍用力便轰然倒塌。棉柴的倒塌声轻微,但仍然惊动了夜王小小,它几乎是箭一般地射出。
汪汪汪,吠叫凶悍无比。它收蹄,即将纵身而上。绊倒在地的丰萍匍匐在地上,瘫软成面团,丧失站起来的力气。她浑身都是汗水,一颗心乱了节律蹦跳,脸上的泪涕纵横。她听见自己的哭泣,那是蓄积已久的哭声,在无数个胆颤心惊的无声行走后累积的声响,终于遭遇外力而决口倾泻。她想起开闸的洪水,还想起泥石流……可惜,这些都无可比拟——它们向下的姿势仍然保持了不可侵犯的声势,轰隆啪啦哗哗,她不够。能够比拟的,是她的小婶娘被弟弟母亲叔叔揍打后肆意流淌的热血,快意又隐忍,从包裹它们的肉身倾泻而出,覆盖住肉身储备的声响和原力。
丰萍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多么模糊啊,被泪液细化的碎片伸出尖利的触角。一阵心悸,丰萍垂下眼帘。
啊哈,杨幺姑闪身而出。丰萍的眼泪再次奔涌,她听见自己啊啊的恸哭声。
小小飞纵而出的身子,被杨幺姑抓住,小小扑在倒塌的棉柴垛子上。丰萍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一颗心快蹦出胸膛。这个疯子,她的眼睛比所有人都适应黑暗,她瞳仁散发出的晶亮光芒,犹如一颗颗霰子打在丰萍微微扬起的眼睑上。泪液犹如潭水收容星月后又波泽出的光亮,微弱清寒。丰萍不敢正视眼前的疯人狂物,却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兴奋。
他们会咬死我的。一阵哀痛袭击,丰萍扬起脖子,呜啊一声后,发出呼喊:救命,救命。
小小再次疯狂地纵身而起,却被杨幺姑上前挡住。
她在喊救命,小小。杨幺姑弯下她细长如同竹竿般的身体,探着上身看棉柴垛子后面的丰萍。低声呜咽的丰萍趴在地上,绵软无力,却浑身颤抖。
杨幺姑探身爬过棉柴垛子。小小摇晃着尾巴一边吠叫一边跟着爬过来。
救命啊。丰萍哭喊着,使足了劲头爬起来。杨幺姑啊哈一声怪笑后,说,姑娘,别怕,我来救你。丰萍一边后退一边瞅到材垛子旁边一个空档。她命令自己:快跑。丰萍撒开双腿奔跑。
汪汪。小小剧烈地狂吠,撒开蹄子追赶。
小小,她是好人,不要追了……杨幺姑的训斥在丰萍狂乱的脚步后面微弱直至消失。
一口气跑回家的丰萍,再次瘫倒在地上,她放声号啕。这次,她耳边响起了开闸的洪水和滑坡的泥石流,轰隆啪啦哗哗,似乎掀翻屋顶。
小小这条疯狗,真是祸害,这次要丰萍姑娘侥幸逃过,可是谁还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哪怕丰萍姑娘,她明天晚上后天晚上无数个回家的夜晚,还会有机会逃过?妈地,公害啊,非除不可。李家潭村的人全被激怒。
说是全村人的意见,还是遭到一个人的反对。丰萍的小婶娘,李家小媳妇。她在当晚听完丰萍姑娘的哭诉后,唉唉叹气。李家大小当晚决定要弄死小小这条疯狗。小媳妇怯懦着声音反对:小小也不是乱咬的。
呸,你张嘴就跑调,少插嘴。大媳妇怒眼呵斥。
丰萍哀弱地喊了声妈。大媳妇马上住嘴,安慰着受惊的女儿。李家男人准备家伙,意图马上弄死小小。小媳妇又说道,到底他们还是放了丰萍,丰萍,你说是不是?小媳妇丈夫跳起来要揍人,小媳妇慌忙闪身到丰萍身后。丰萍又喊了声“叔叔”。小媳妇丈夫放下拳头,瞪眼警告小媳妇。小媳妇却视而不见,躲在丰萍身后怯懦着声音继续说,咱们不招惹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的……再说,现在小小肯定已经睡了,杨幺姑把小小当儿子养的,他们就睡一个房间,如果去杀小小,杨幺姑……
小媳妇还是挨了丈夫的拳头,说的话却奏了效。当晚,李家放下杀死小小的念头,一起商量如何让丰萍在镇上找地方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