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小区的新房子装修刚收工,恰好在一个饭局上碰到柳静的丈夫唐必仁。那时唐必仁已经从市委办公厅提拨到市体育局当副局长了。体育局不是权力单位,很轻闲悠哉,却因为要跟各路人马打交道,也就听得到各种消息。
就是在那天饭局上,唐必仁突然问,薛主任,你也要把那套房卖掉吗?
唐必仁用“也”,是因为市委分的那套福利房,早已归个人所有,办了证,有了产权,可以自由买卖,而唐必仁当年分到手的房子太小,仅有九十平方米,前几年就已经卖掉,另外在外面买了一套新房。
薛定兵仰头哈哈一笑。意外只是瞬间,他以退为进,大声问,你怎么知道啊?
唐必仁从公文包里掏出当天的晚报,翻到一家房产中介登的那版广告,递过来,手指头戳着其中一套房源的简介。你看你看,还不是你家?
薛定兵很镇静地扫一眼,心里就有数了。眼疾脑快,这是在领导身边呆的人所必备的素质。每天穿行在如山的文件材料与批示中,稍一迟钝,可能就会作出错误的判断与反应,讲出不合适的话,差之毫厘,那就可能失之千里了,其前途其命运都会刹时改变。没有错,报纸上所登的那套房源,从地点到层数到面积,都与他家吻合。他没有说什么,满脸是笑地举起酒杯,说,哈,为房子干杯!接下去他照样谈笑风生,一点没有走样。他酒量很好,这也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只要没有比他大的官在场,即使是公务场合,他也可以成为主角,迅速把酒桌调控得风起云涌,他有这个本事。
那天余致素也在场。
秘书帮,这是早年外人对市委市府秘书小圈子的通俗叫法。不是什么秘密,逢周末或节假日,他们几个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大奴仆,常有小聚一下的习惯,轮流做东,单反正早有哪个老板私底下很踊跃帮着买好了。圈子不大,能进入其中的人,身份至少是五套班子成员的秘书,带上夫人,加入亲情,女人凑在一起,更成为很好的粘合剂。圈子的人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断更换不断刷新,到新岗位会有新的圈子,新圈子会有新的人员加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同的圈子都愿意邀薛定兵成为其中一员,进这个圈出那个圈,圈圈相扣如同一条长链,这样的社交盛况,把薛定兵每一天的日子都弄得花团锦簇。有些应酬是单身奔赴的,应酬完栖身哪里自由自在;有些应酬则需要带家属,别人带,薛定兵也带,甚至别人不带,他也经常带。他会给余致素发条短信,时间地点之外不着一个字,余致素也就明白了,无需再询问。晚上时间一到,她会准确出现在那个场合,与薛定兵联手演戏,该说该笑都流畅自然,没有破绽可以让别人看出。由此分析,薛定兵在外面也不可能跟人提与她之间的问题,他一定更守口如瓶。
对薛定兵而言,这是必要的。
余致素也有必要,至少那时她认为有必要。
那晚余致素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桌的人,也看唐必仁递过来的报纸,还欠欠身子,似乎有好奇,却并不过火,点到为止,涟漪般漾一下。饭局结束,她与薛定兵一起坐车回家,下了车,跟司机招手道别,两人再和谐上楼。
关上门,薛定兵才问,话不多,仅一句:中介是你找的?
余致素半秒都没犹豫,她睁大眼,一脸无辜而喜庆。她说,是的,我找的!
这是那晚他们最后的对话,接下去屋里比外面的夜更静。
薛定兵悄然买下锦绣小区,甜汁走后又进行了装修。他以为可以靠一套房,将余致素打发掉,但是他还是失算了。他没有把放在抽屉里的身份证、户口簿以及房产证收起藏好,这个小小的大意成了他的滑铁卢。余致素拿着它,以户主妻子的身份,与中介公司签了一份协议,委托他们卖掉旧的这套房子。
这场博杀以余致素取胜而告终。
薛定兵有权有势,他在这座城市已经熬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但是,要害也在于他的有权有势,他如果是普通人,一百个余致素都不是对手,但他一步一步在仕途上进行,也就一步一步在与余致素的交手中处于劣势。中介公司在报纸上刊登出广告的时机竟然那么及时,就是在那期间,薛定兵成为副市长的候选人之一。他在市委办公厅主任那个位置上,可以比别人抢先听到风声。一个非常时期即将到来,他必须以一贯的好形象应对领导的观察、组织的考核和群众的评头论足。而这一切,余致素当时其实都不知道。只能说她运气好,关键时刻,机缘巧合,竟然是组织在无意中站到她这个阵营,助她致胜。
从十一岁到二十八岁,她走得沉默而努力。有一阵,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对一切似乎洞若明察,认识薛定兵后才发现原来是井底之蛙。薛定兵比她大五岁,仅仅五岁,就有那么高深莫测的段位。他成为她的榜样,他的坐立行止犹如涓涓细流,已经一点点渗入她的眼中,使她像株被施足肥的植物,一天天成长起来,渐渐枝繁叶茂。而薛定兵则太忙,心思都花到对付领导、同事与政务上了,却忽略了她的变化。直到十三年前,他提出离婚,他以为不难,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所以连语气都是居高临下的,结果却被有力狙击,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都丝毫没有取胜的迹象。
以前有个善于攻破官场拿下高官的商人说过一句名言:就怕领导没爱好。换句话说,就是千锤百炼官员,一有爱好,就有了软肋,有了七寸。这么多年余致素能立于不败之地,没别的秘诀,要说,她也不过把那个商人说过的话实践一遍。
第一爱女儿,第二爱官位,薛定兵的两个软肋一目了然。
余致素愿意与他协力,将那个软肋妥贴保护。一直以来,她确实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与薛定兵之间的问题,包括父母、兄姐,她都守口如瓶,半句埋怨都不曾有过。
父母在三十多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县城,与这座城有隶属关系,也就是说薛定兵的权力之旗恰好可以招展到父母兄姐们的上空。余致素能够想象得到,父亲在他那些老同事老朋友面前反复说起薛定兵时的得意之情,他会陷在“我女婿……”这样的句式中乐而忘返,甚至渐渐将自己与“我女婿”重叠一起,仿佛自己也位高权重了。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意淫呢?
当年余致素考上工艺美专,从家里走出来,孤身在外,除了定期拿到非常有限的一点生活费外,来自亲人的温情飘缈如天上的云。直到她身份前缀上薛定兵的妻子,才重新成为余家的一个宝。这么多年她很少回去,或者说几乎不回,但兄姐们可以往城里跑,并且现在通讯发达了,兄姐们还可以打电话,工商税务方面、子女上学方面等等,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有问题了,就让余致素找薛定兵,薛定兵再跟县里的头头说说,即使不说,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早早就网开一面,谁也不想惹个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余致素自己也没有想到。父亲在电话里一开口,她马上声调就高了,她说不管不管,没办法!但后来她还是动手去做了,一做才知道自己很有办法。她是薛定兵老婆,这个标签非常管用,够了,她甚至可以不必麻烦薛定兵而直接出击。这个过程当然颇费智力,分寸怎么拿捏、话语怎么表达、手段怎么跟进等等,曲折复杂,让一个笨人来做,尤如上刑,余致素却从中品出万千趣味,娱乐性甚多。
父亲要办的事,常常不是父亲自己的事,而是他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学以及他们子女的种种需求。父亲一遍遍吹嘘“我女婿”,就把别人的欲望很自然就吊起来了。父亲大嘴吹痛快了,人家一提要求,他悬在半空,没有了退路,只好打电话让余致素去办。其实就是有退路,父亲仍然很乐意要余致素办。不是图利,如果花钱可以,父亲甚至愿意暗掏腰包为天下人办事,办成了,他马上在巨大的成就感中醉得快晕死过去。
父亲说,素啊,尽可能帮帮人家吧。你想想看,以前人家是怎么帮我们的!
余致素想了想,但没想起人家怎么帮过。十一岁那年,她那么幼小,那件事就山一样压下来,却不记得可曾有父亲周围的人伸过手来,他们反而全部兴致盈然地加入到看客队伍中,嘴巴从来没有闭拢过。整个小县城那时都疯了,那件事确实比银幕上反复上映的样板戏都更有娱乐性和传奇性,父亲的同事、朋友、同学以及熟人们哪个会想到,有一天,那个干瘦单薄貌不惊的小体操队员,会摇身一变成为官太太?这些父亲都忘了,余致素却没忘,正是因为没忘,她愿意和父亲站在一起。她不是以善事来办的,而是当成一块块补丁。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已经把她整个人撕扯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她要逐一细针密线地修补起来,让那些还存有记忆的人,看到焕然一新的余致素、扬眉吐气的余致素、风光无限的余致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项羽的这个壮怀并不难理解,人之常情。谁知之?不知就犹如万千珠宝都掩藏深渊,无法散发一星半点的光亮。但偏偏她又不想踏上故土,那块土地储存着太多往日的疼痛,仅仅一遥想,都令她后背冰凉。怎么办呢?既然父亲那么亢奋地要为东家西家谋幸福,以获得虚荣感,那好吧,那就满足他的胃口,也使自己曲线衣锦归乡。
父亲再打电话来说谁谁谁托她做什么事时,余致素总是慵懒地答,让他自己来说!自己来说的人,话是恭谦的,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这样表达方式余致素喜欢。也有办不成的,办不成余致素就话锋一转,抱怨对方说得太迟了,误过时机,或者条件差太远,丧失了可操作性。她真是百炼成精了,长袖舞得行云流水,连抱怨都听不出怨,仅剩下嗔,句句都像灌了蜜,入耳甜丝丝的。十一岁那年哪怕有半丝今日的功力,也不会慌张无措到几乎窒息,几乎没顶,几乎没法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