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兵的钱,有一部份来自贺俭光,没有什么证据,余致素只是猜测的。
当年市委办一同大学毕业分配来和两个年轻人,木纳的唐必仁一点都没有向薛定兵示好的欲望和举止,而机灵的贺俭光却能三天两头找机会向薛定兵靠拢,但贺俭光最终却没有从薛定兵手中得到什么好处,贺俭光眼盯着副主任的位置,口水流了好多年,以为势在必得,薛定兵似乎也做出要力荐他的样子,但薛定兵真正下力气推波助澜的,却是自己的一个党校同学。
这种事在机关并不算奇怪,跟人品都没法挂得上钩,可贺俭光却没沉住气,仿佛受了多大耻辱,一气之下辞职走人。走掉好啦,连余致素都觉得好笑,这种涵养都没有,还怎么在官场混出名堂?其实在人事问题上,尤其是处一级,那时还只是主任的薛定兵并没有多少左右的权力,但贺俭光还是认为是被薛定兵糊弄了,是因为薛定兵阴一手阳一手,才导致他的失利。很明显,薛定兵把贺俭光得罪下了。不想贺俭光下海几年,先是打工后开木材公司,接着再弄起房地产,眨眼间跟薛定兵已经又称兄道弟了。
男人的游戏从来没什么逻辑可言,今天还飞机大炮轰隆隆地你死我活,明天可能又变成同志加兄弟了。余致素跟贺俭光很熟,但贺俭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贺俭光了,以前三天两天往这里跑,现在却不常来,来了也大多只是等在楼下,一个电话上来,薛定兵就下去了。
薛定兵下楼时,余致素有时会站在窗台后,撩起窗帘一角往下看,看到一个微微发福又微微秃顶的男人松松垮垮走出电梯口。楼道外有辆黑色奥迪静静停在那里了,贺俭光远远见了他,就打开了车门,恭谦候着。薛定兵走近了,薛定兵钻进车内了,贺俭光跟着也钻进去。隔一会,有时薛定兵又跨出车厢,有时被车带走。走时,车后面那两盏猩红的灯木木地亮着,像一对醉汉的眼。
毫无疑问贺俭光发达了。他在十几公里外一个叫白溪村的地方,先是把一所废弃的小学校园买下当木材加工厂,木材没挣到钱,转身开发房地产,将小学前后荒地也一起圈起来,母鸡变凤凰,一幢幢联排别墅拔地而起。有山有水,一条高速公路绕村而过,正是城里人时髦追逐的绿色居住地,又恰逢全城房价疯涨,一下子他就挣得钵满盆满。
很像一个奇迹,奇迹很多时候是运气所致,但人的因素不能忽略。尽管他们避开余致素的所有视线,但余致素相信贺俭光的运气并没有好到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是一根权力的杆杠助贺俭光撬动这一切的,杆杠在薛定兵手中。
余致素心里紧了一下。之前她从未对此担过丝毫的心,没必要,轮不到她担心。岁月真的不侥人,曾经在仕途上高旗呐喊的薛副市长,眨眼间也年近六十岁了,秋风瑟瑟秋雨连绵,眼见着人生大幕再过几年就该拉上,舞台拱手让人,而这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一只威风渐失濒于死亡的老虎,别人下起手来,也往往稳准狠。
有意味的是,在第二十五次说出离婚之后,薛定兵突然关掉开关,这个问题他已经很久不再提起。不是他忘了,也不是他打算歇下,余致素很清楚,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某一天某个时刻,他突然嘴一启,仍然会把这个问题丢出来。初升副市长时,他内心明显还有很大企图,比如市长或者副书记的位置,再不济弄个市委常委也还是可能的,大概正是为了这些,他按下了离婚的念头。不是不想离,他太想了,但余致素知道,他还是不敢来硬的,他仍在指望由她提出,然后他能够以一个受伤者的形象,完美脱离这个婚姻,如同上次,上次他前妻出国,将他抛下。
但未遂,余致素不让他遂。二十多年都过下来了,该熬该忍的她都一口吞下了,熬到现在,熬到薛定兵有权有势,她为什么要撒手让他如愿得逞?
周末余致素回了一趟青山县城,她自己开车去。
县城热闹了很多,临街的房子都比赛似的翻新过,贴上马赛克或者嵌了玻璃,路口上也挂了红绿灯,俨然有了城市状,乍一看似乎焕然一新,细瞧又是眼熟的,骨子里还是原先那个浮躁土气的老县城。
余致素把车停在街心公园,这里是县城中心,有一片绿地和一汪池水,水明显缺乏流动,呈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沓状,因而显出了重量,沉沉地伏在那里,量也不多,快要见底了,像一滩陈年老墨,墨之上拱桥和亭子仍然伫立。余致素眼在亭子旁那排甲羊蹄莲上扫过,甲羊蹄莲有两三人高了,刚刚开春,就已经满树是花,白的粉的挤挤挨挨,像几个急不可耐的村姑。它们中的哪一棵曾由她亲手种下的呢?种它们时她还在读高中,学校派工出活,活并不重,又可以离开无趣的教室到校园外嬉笑玩耍,男男女女都很兴奋,只有余致素阴着脸。她不明白修一个公园对县城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摊给各个单位义务出工出力?
重要的是,公园的位置居然在那里!
十一岁那年,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已经远远逃开或者绕开这个地方。当然那次,在义务种植甲羊蹄莲的间隙,她还是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上拱桥。从桥顶往北面看,可以看到一座三层高的青砖楼房,人字形的屋顶,外面一圈脱漆的铁栏杆,大门是弧形的,门旁挂一块白底黑字大木牌,上面粗粗写着:青山县少体校。
就是在这里,余致素渡过三年多的体操生涯。每天清晨出操,傍晚又在棕垫上、在高低杆平衡木以及横马上翻滚。她的生活就是在这里滚入了深渊。现在她重新走上拱桥,还是站到桥顶上北望。不知道它现在还是不是整个县城唯一的公园,反正这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在聊天或者打拳,他们没有一个认出余致素。
余致素看到那幢房子了,已经不是青砖楼,也不是仅三层,而是有七八层高,体阔了很多,形状也不一样了,外墙贴着白色的磁砖。看来是推倒重建过了。但那一道铁栏杆还在,只是上面的漆是新刷过的,很黑,黑得很假,像照相馆里的布置。门也不再是弧形的,改方了,改大了,有棱有角,门旁的牌子是烤漆的,黑底金字,还是那六个字:青山县少体校。
少体校的左面,是一片簇新的居民小区,楼不高,每幢十三四层,按当地规定,九层以上房子都得安装电梯。父亲曾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这是我们县城第一批有电梯的房子啊!父亲前年买下新房子,他说房子地段怎么好,结构又怎么好,朝向还怎么好。父亲说了很多好,他搬进去时要余致素回来看看,但余致素没有回。她本来就没有回的欲望,父亲的新房子在这个地方,她怎么可能回?
现在要回来也没有太清晰的理由,她只是突然觉得有必要。
她掏出电话,拨打出去。她只知道父亲房子的大致位置,却不知是哪幢哪号。父亲肯定告诉过她,但她没听进去,就是听进去了,也忘了。
电话是父亲接起的,一听说她回来了,像中了大奖,马上问薛定兵有没有一起回来。余致素说没有。父亲顿一下,想必是略略有点失望,旋即又高声叫起来,是叫她的母亲。父亲说,素啊你就站在那里,我叫你妈去接你。余致素马上阻止他这样,她不习惯享受来自他们的这种待遇,或者是她拒绝享受。她说,你告诉我具体的楼号,我自己走。父亲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父亲说,八号楼八零八。
余致素往八号楼走去时,一直在按市场行情推算这个小区的楼价。然后进了门,她还是吃了一惊。面积很大,比她锦绣小区那套房还大,应该不下一百五十平方米。装修也高档,黑檀木地板、黄花梨木仿古家俱,而餐桌,甚至是酱油色的酸枝木,又大又沉,闪出油光。有意味的是,黄花梨木博古架上,居然摆放着一张薛定兵的大照片,嵌在镏着金边的艺术镜框里。左右看看,家里再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照片了,姓余的家里,姓薛的副市长独自一人在架子上亲切微笑,西装领带工工整整,手里夹着烟。显然是哪个摄影家精心拍下的,可是这张照片余致素之前并没见到,见到她其实也不会喜欢的。除非被抓拍,男人在镜头前抽烟与女人在镜头前抱宠物一样,都有几分装腔做势之嫌,有一丝虚弱隐约流露。余致素坐到沙发上,并不理会母亲递过来的糖果或者瓜子。这套房很多人来看过吧?她问。
父亲说,不多不多。
母亲大声嚷起来,还不多?刚搬来时,半个县城的人差不多都被他叫来参观了。牛B哄哄的,害我那一阵每天做卫生都做到要吐血。
父亲有点不高兴,孩子气地白了妻子一眼。牛又怎么了?他说,别人想牛还没条件哩!
母亲息事宁人地点点头说,好好好,你牛你牛,继续牛。
余致素想天下夫妻真是千差万别,眼前的这一对,恩爱谈不上,缠绵更没有,毛毛躁躁地生活了几十年,竟也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和谐,至少父亲咸鱼干似的趴在窗子前听邻居家电视新闻联播时,母亲是支持的,母亲没有觉得自己男人的猥琐与可笑。这一点很重要,夫妻间的失衡很多就是从反感开始的,反感说明双方的价值观出现了分歧,那是分道扬镳的开端。余致素吁一口气,退到局外,仅仅以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另一个女人,她对母亲是不屑的。看看那身打扮,从衣到裙到鞋都不便宜,却是每一样都游离与排斥,无法相映成趣互为缤纷,它们组合在起,有效地共同构成一个字,就是“俗”。但换一个角度,至少作为妻子这个角色,她跟母亲又不可比了。母亲跟在父亲身后,虽然有很多不满,却只是对世界和别人不满,而父亲,他没有体恤怜爱之心,没有缠绵悱恻,但他对这样的妻子是接受的,至少没有提过离婚,一次都没有。
每一个人生都有各自的亮点与盲区,仰视或俯视都在微妙之间。
余致素转动头,将屋里上下打量一遍。这套房很贵吧?她问。
母亲马上说,不贵,我们花钱买怎么可能贵?你哥他们也都买了一套,都不贵。
大哥二哥也买了?余致素很意外。
买了,但他们到现在都没装修,空在那里。你看,房价涨得多可怕啊,你知道这里一平方米现在多少钱啊?八千块!
你们当时一平方米多少钱买的?
母亲转过头瞄一眼父亲。父亲举起手捋了捋头稀疏的白发,余致素看出来了,父亲在掩饰什么。父亲说,素啊,房子我们肯定是花了钱的,但也肯定比别人便宜很多。能一样吗?这地是定兵帮忙批的,别人有这个条件吗?
母亲点点头,母亲说,我们一平方米还要八九百块钱里,换了别人,就是白送!那个贺总,抠死了。
哪个贺总?贺俭光?余致素脑门嗡的一下,她的担心居然是对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楼盘的开发者也是贺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