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素有时想,她五十一岁生命就像一条带鱼,如果非要动手切出几段的话,十一岁那里下一刀,二十八岁嫁给薛定兵又一刀,十三年前薛定兵第一次说出离婚时再一刀。十三年前,她已经三十八岁,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她在婚姻中已经呆了十年,连女儿甜汁都已经九岁。甜汁就是余致素第一次躺到薛定兵床上那次播下的种,婚后她还不等她定下神,强烈的妊娠反应就已经将她一古脑席卷去了。吐,接二连三地吐,任何味道都可能成为她呕吐的催化剂,鼻子一闻,肠胃就翻了,连胆汁都往外倒,响声骇人。
刚开始,薛定兵对甜汁的到来并不欢迎,谁坑了他似的,余致素的整个孕期他脸都是寡淡的,时不时眉头就皱起来。家对门的小单元里,那时合住着两个大学毕业新分配到办公厅的年轻人,一个是唐必仁,一个是贺俭光。贺俭光有天早上来叩门,说一直听到余致素的呕吐声,不好意思,想问一下,是……有喜了吧?余致素记得,当时薛定兵脸上是笑着的,但笑后面的不悦已经磅礴汹涌,看上去他几乎有被冒犯的恼怒。哪有年轻男孩这么直白地过问别人家女人怀孕的事?这个别人还是他的领导,连余致素都未免几分诧异。贺俭光很敏感,马上说,噢,我妈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长,我的意思是,要是想上那儿检查,我可以带你们找最好的医生。
其实薛定兵要想出面找保健院的好医生根本不是太难的事,他懒得找,他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余致素觉得必要。余致素那天果真跟贺俭光去了保健院。那天小腹有下坠感,隐隐作疼,虚汗一层层冒,她顿时心提到嗓子上,怀疑是流产先兆。贺俭光叩门之前,她把这些症状跟薛定兵说过,薛定兵心不在焉地挠挠头。你怎么老这么疑神疑鬼!他显然不以为然。余致素心里一拧,胃马上跟着就一绞,她立即冲向卫生间,呕出一口呛鼻的酸水。很奇怪,之前她丝毫没有做母亲的欲望,婴幼儿粉粉嫩嫩的模样从来没有打动过她,但是从确认怀孕那一刻起,仿佛一道闸被蓦地打开了,洪流奔涌,涌动的竟是滔天的母爱。这个孩子对她太重要了,她得生下来,生下来手中就多出一张牌了,或许是唯一的牌。
甜汁,这小名是她取的。有点俗,但很喜气。缺什么补什么。
甜汁出生时,周丹又回了一次国。她竟然比薛定兵更高兴,抱起甜汁一直夸漂亮,甚至把薛定兵拖过来,说,你看你看,不知比娅妞好看多少倍啊!
娅妞是他们的女儿,那时正在墨尔本读书。
一直到那时,薛家的一个重要人物都没有出场,就是薛定兵的父亲。
婚礼时他父亲本来说要来,突然病了没来,然后,就再无音讯。明明有父亲,父亲却一直未露面,平时薛定兵也极少提起,他不提,余致素也不问。她不觉得奇怪,很正常,她自己的父母,也基本不会出现在她嘴边。她不像其他人家的女儿,乐意当贴心小棉袄。她没法贴,甚至只要想一想,都觉得矫情。甜汁出生了,她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说要从青山县城赶来探望,甚至说已经向农家买了十几只土公鸡,急着要送来,热情浓似火。她没有半丝犹豫,马上以坚硬的语气拒绝了。别来!不用来!
婚礼时她曾将他们请来,那是故意的。全部,一个不落下,都来。然后,够了,没有更多必要再虚假地亲热下去。他们曾经多么讨厌她,因为那件事,他们几乎联手将十一岁的她置于死地。她没有恨,只有恐惧,恐惧像一团烈焰,把所有温情逐一吞掉了。所谓一家人,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概念,她没有。她已经习惯那样一种清淡的游离,像风筝一样孤独飘着,飘了十几年,突然因为她嫁给薛定兵,他们又一拥而上,试图重新将她捂热,热至彼此无间地相融到一起——这怎么可能?
天下这么古怪的家庭不是太多,但也一定少不了。薛定兵家里会不会也类似呢?
薛家让一个前妻作为代表,公然出现在前夫婚礼上,这样的行径多么不可思议!然后,甜汁一出生,这个前妻又轰隆隆热烈登场。
薛定兵应该没有告诉过周丹,说自己已经把她的身份向余致素挑明。周丹抱着甜汁说,叫姑妈,叫姑妈。她的表情不做作,挺自然的。真的由衷喜欢前夫的另一个孩子吗,跟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如果周丹确实仍是薛家密不可分的一分子,那么这个薛家,不是比余家更匪夷所思?
既然人家大摇大摆地来了,余致素就必须好好应对。
她从来没给周丹脸色看,不需要的,她已不是过去那个余致素。谈笑风声的分寸余致素拿捏得很好,单独相处时,她甚至还会嘻嘻笑着将薛定兵一些可笑好玩的癖好告诉周丹,仿佛对方确实是丈夫的姐姐,她的大姑,而她则是一个幸福满足的妻子。场面几乎有温馨感。
甜汁出生那次,不是周丹最后一次出现,之后每年,周丹都会从墨尔本飞来一两次,不会呆久,一般两三天。冬天喊太冷了,夏天说太热了,再或者就是嫌湿气太重,骨头难受。这座城市既然有诸多弊端,好好在她那美好的墨尔本呆着便是了,何必一趟趟飞来?但她就是要来,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像流感一样没有什么规律。也不住薛定兵家,而是在外住,住哪里她没告诉余致素,不外乎哪家酒店吧,档次必定还不会低,没有四星级都免谈。
从来没听到周丹在墨尔本是靠什么谋生的,偶尔提到自己在墨尔本的日子,三言两语也就带过了,归纳起来几乎都围绕着那个著名的皇冠娱乐中心:玩玩角子机,看看电影,泡泡咖啡厅,然后就是逛商店做美容,日子精致而悠闲。余致素弄出很羡慕的表情,感叹道,真是资本主义的生活啊。周丹听了,笑笑,回头瞄了薛定兵一眼。
余致素感觉到了,薛定兵很怵周丹,不是语言上怎么谦卑或者举止上如何迁就,甚至相反,周丹时时做奉迎状,客客气气,唯唯诺诺,但她的霸气和盛气,还是在一片恭谦中汹涌渗出,而薛定兵则温顺地驯服在这样的霸气下。每次周丹来,薛定兵必定去机场接,走时再到机场送。除了上级,除了公务,薛定兵还肯对谁这么尽心尽力?
余致素说,你像她孙子。
余致素又说,你像是她养大的。
这两句话都难听,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坏,她眯缝着眼,笑嘻嘻的样子,看上去像在开玩笑。薛定兵肯定知道她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或者想开,也不会再选择他作为对象。以前余致素不是尖牙利齿之人,现在是了,对薛定兵是,一开口就句句都被她削成尖尖的利刺,闪着亮光,飞扑而去。薛定兵没有回应,在家中他是缄默的,话越来越少。甜汁出生的第二年,他已经由副主任顺理成章地升为主任,主任很忙,被戏称为大秘,要伺候那么多领导,上上下下辛苦周旋,左右灵光,就是有十八双手都不一定嫌多。市委办公厅给每个主任副主任都备一间小卧室,就在办公室的楼上,紧挨着领导会议室,一种召之即来的架势,其他人平时真派上用场的并不多,只有薛定兵结结实实地用起来。市委书记私底下被称其为老大,老大晚上一在办公室,整个办公厅都灯火辉煌,没有命令,却是人人都约定俗成一起陪加班。加完班,别人回去了,薛定兵继续留下,留到半夜,就上楼睡下,第二天接着上班。可以认为是敬业或者勤政,别人这么说时,薛定兵谦虚了一下,没有否认。
只有余致素最清楚,他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避开家。他不愿回家。
那时候,薛定兵面前有着多么广阔的仕途远景,上下都有目共睹了他的能力,文好,字好,口才好,并且脑子冷静,思维清晰,举止果断,任何一件事交到他手上,心就可以完全一松。无论多棘手,他都可以干净利索地解决好,解决得流畅漂亮,所以老大对他才会格外倚重,走到哪带到哪。周丹跟余致素说过,周丹说,阿兵真能干,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了,他会有出息的,他脑子多好用啊!她叫薛定兵阿兵。而薛定兵叫她丹丹,对余致素,从认识那一天起薛定兵就是连名带姓一古脑叫,余致素也一样,叫薛定兵,不叫阿兵。阿兵仿佛是周丹专用的,周丹叫起来顺滑甜柔,那么自然而然。
平心而论,余致素没有吃醋,或者曾经吃过后来释然了。人必须对生活低头,这没什么可说的。摊上什么命,都得全力面对。对这场婚姻她那时还是有指望的,指望不是因为爱,爱或许一开始就似是而非游移闪烁。她需要的无非是婚姻这个形式而已。婚结了,生下甜汁了,有了女儿,生活本来可以出现转折,像天下绝大多数男女一样,平静寡淡往下过,就是摇摇晃晃,也可以一生一世。
没想到,怎么低头都不管用。十三年前,当余致素去省城参加过那场培训班,一回来,薛定兵还是提出了离婚,并且从此不肯罢休,一而再反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