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非比寻常的土
从前的土
一直在地下睡着
酣声如雷
惊蛰的时候蚯蚓蠕动
土睡着不曾翻身
一天土被无辜惊动
被运到较远的地方
在异乡
土水土不服
它也想认祖归宗
不得不飞走
土没有翅膀
一样飞了好远
落在大地尽头
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
土第一次喝到那么咸的水
叫眼泪
假装
我们都假装过
是士兵是医生
或者是一个牵狗的人
我们装扮好
悄悄地潜入未来的日子里
找到那些可能的我们
仔细认领对位
假装是母亲
养育着三个以上的孩子
挤牛奶煮饭
孩子无论哭多久
我们都不厌其烦
假装一个死去的人
躺在白花花的日光下
一动不动
我们假装做自己的敌人
通常的结局
都是和敌人握手言和
回想起来
在假装中
我们轻而易举做到了的
生活中却很难
假装
使我们对人生有了经验
只是日后的生活
我们不假装
却常常装假
经验成了一种叛变
雪人
白纸剪出小人
胖胖的
藏进厚厚的积雪中
去吧
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回来
一群玩伴
忽然走失
家中的弟兄离散
雪越下越大
把最后的印迹掩埋
可能去所有的方向
每一片雪花背后
都有假象存在
一再和小人擦肩而过
人人窃笑开怀
天黑了
只差一个小纸人
没被找出来
那一片雪地
几乎被冻红的小手翻开
小玩伴把游戏挪进了马厩
弟兄们也都回家了
炉火在梦乡里一明一灭
好像发光的云彩
只是那一个小纸人
不知在哪一片雪地里发抖
冷不冷和怕不怕
无人挂怀
几十年过去
因为童年的一个游戏
没有画上句号
寻寻觅觅寻寻
谁还在说
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
秋蝉——和汪立早
秋蝉
住在我隔壁
压低了声线
说禅
秋是一片越不过的水域
从这一边
到那一边
禅早已淡而无味儿
秋蝉所说的
是馋和缠
给财富的卷首语
我是掷向猛兽的第一枚箭簇
是胸前成串的齿骨
展览勇气和富足
茹毛饮血的夜
小儿时节
梦里闪回岁月褴褛的无助
我是脱离砂石的黄金
独自追忆数万年的阳光
怎样在土地深处
精刻细镂并且
猜想多年以后
人们眼中的渴慕
我是细碎的银子
会唱歌的银子
在星夜赶科场的书生的袖筒里
温柔却是寂寞地唱啊
月色如霜月色如霜
我是沐风栉雨的白桦
饮雪吐雾
易碎的诺言富贵的神话
将捕风的日子演义尽数
眉飘叶落
暮云春树
问爱情何价
相思何苦
我是今天的彩虹
延伸千年一梦的版图
岁月濯足
丈量幸福
盈盈一握的乾坤
水草肥美
皆为乐土
向一本书和一个时代敬礼
敬礼向着一本书
在这样一个凉爽的夏夜
月也无心在夜空逗留
向着书中的每一个字
以及由这些字排成的句子
和这些句子所讲述的
旧时的故事
机翼上的光飞行服
从空中看下来的素净山河
盛装了经典爱情的村庄
向着一枝笔
插进掰开的手指
屏住呼吸记录下来的
平常的峥嵘和荒寂的喧嚣
向着你曾经又软又黑的长发
那样安慰和满足了一个世代
向着你脸上的酒窝
青春的笑魇
多少不饮自醉的夜晚
生命经历了贫乏中的富足
和谦卑处的高贵
向着武威
那个威武的地方
向着当年的树
在今朝的风中摇曳着
唱着歌
向着那些落泪的眼睛
向着诉说往事的嘴唇
甜蜜却简单的誓言
向着祁连山
山上的雪
伸手就能碰到的岩石
靠近太阳的这一面坡
草像虎须像坚硬的刺
抵御时间的软弱和消亡
向着山中情不自禁的水
随从心意的流向
带着不真实的绿意
向着遗落在那些日子夹缝中的生机
向着你正奔赴的那个方向
人群在前行
你却在回溯
时间之流湍急
从高向低
惊叫着一路跌落
拾不起来带不回去
你向死而生
活下来是为了走回去
这一辈子没有过够
你毫不犹豫约一个来生
向着回去的路
回到覆盖死亡的帕子
回到最初的夜新婚的枕头
回到未相见的静若处子的黑甜的梦乡
回到第一个日落的夜
不叫双脚踏进黑夜
再转身东去向着黎明
向着清冽甘甜的空气
向着开头和结尾
敬礼向着那些充满善意的人们
向那个特别的年代的厚赠
深深地敬礼——
静平阿姨
向着你走过的岁月
向着你将留下的香气
女人的美
完好无损的爱
向着你怎么讲都不普通的人生故事
敬礼静平阿姨
今夜我举手在我的额角
这么久不愿意放下来
静平阿姨
某年端午节
中国人最会追故怀远
缘起缘灭里
随处是禅
拈花微笑间
谁猜得出迎面走来的
又是哪一位先贤
比如今天
宣纸铺张
岁月横陈
墨浓了再淡
长毫以脱缰之势呼啸而过
再多一点点
就是商周以远
比如今天
红楼大梦犹酣
不知被谁的发丝捎了来
蝶一样在弦上缠哪绕啊
曾有一时要断
下一世又不着痕迹地续上
尽说红尘累人
红尘在被看破之前
人皆惊艳
比如今天
把玩一块浪迹至此的美玉
问昆仑和于阗
那暖已脱尽生身地的寒衣
那温润也弃绝褴褛和青涩
幽幽一团生气
是何等沧桑的眼
要打量今天
那实在是不敢碰触的指尖
比如今天
几片青黄的粽叶儿
又把糯米的隐忍
蜜枣的唠叨
和红豆委屈的思念
包紧裹严
或许碰触粽子的双唇
可以蜿蜒成汨罗江的两岸
浪花的褶皱里
蹲伏着诗人的轻叹
屈原屈原
楚界以外的歌喉唱你的离骚
会不会是一种冒犯
比如今天
一席满汉
坐拥风流数千年
青葱豆黄
杯盏倾火焰入喉
双眼一迷离
才知此间没有偶然
云影暖阳信步踱来
转眼就踏进未来的年日里面
回头看这一个端午
一茶一果一字一画
分明早已有约在先
人世有一个欢宴
不见不散
离而不散
比如今天
妇科病房
泰山磐石饮
若干年前
一块成吨重的陨石
掉在市立展览馆的后院
这只肥硕的眼珠盯着馆内
陈列的木乃伊
淌着铁那样的泪
竭力辨认
它从前在天上是星星
陌生的风吹过来
早已冷却的火焰
在天上是星星在地面却是石头
任怯懦的男人蹬着留壮士之影
可壮士不是陨落了就是尚未诞辰
在天际漂泊万年以上
像郁郁的孤魂游荡着
找不到再生之门
驯鹿在广阔的陆地上来去无踪
鲜花一遍遍地开
施着障眼之法
仿佛是永恒的
——真有消失的星星呀
有未曾谋面的人生
天上的雨在大地流淌
这一群一群观陨石的众生
由何处来
向何方去
谁有那饮泰山磐石使之永恒的子宫
{注：泰山磐石——中药汤头，用于安胎保产。}
致堕胎者
百年后人们悼念一位将军
他们肩缠黑纱胸戴白花
泪眼模糊
将军像一座山躺在那里
供人们看最后一眼
将军的女儿穿着丧服
是人群中最美的
沉痛地走出城市
在青翠的草地上
埋葬将军
不远处是肃穆的松林
因为将军
这儿成了圣地
众目遥望
飞过这里的鸟儿也变得高贵
后来将军的女儿有了女儿
她们每每来抱着鲜花
依偎着细语着
度过整个黄昏
小女孩不时地爬过去
用小手拍着将军的坟尖
将一些花瓣轻轻震落
百年之前便是今夜
一群人围观一个肉团
那被飓风吹落的酸涩果实
有人指点眉眼
有人识别躯干
清洁工已备好塑料袋
——生命是这样偶然
垃圾场在城外相去不远
有人呻吟
谁老在开这样的玩笑
美丽的时刻贴在墙上
专事诱惑
望一眼便有人乐意把生命
全部抵押给苦难
隔壁房间
宫口开启分娩死婴的女人
撕碎白床单
撕开自己的躯体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流血
却不知为哪位饥渴者
我是噬尽了母亲血的人
匆匆地作妻子当妈妈
像疯长的枝蔓
只消一夜
就占据母亲的全部领地
她应了我的来而去
把我留给清明的眼泪
暗夜将我的瞳孔放大
如洞窟深深的
或许有或许没有
若有若无之间
谁在进去时都回眸一笑
只有我是狰狞的
因我看见
女人这最宽阔而深邃的伤口
隔着生死
却最易于愈合
探视时间
七个妻子的床边都挎着丈夫
妻子不是村妇
丈夫却是篮子
篮子里吃的喝的玩的
应有尽有
可病房有八张床
八个妻子——
只有她的床边总是空的
男人在妇科病房是陪衬
是女人的背景
和男人用年轻貌美的女人
炫耀自己一样
能满足女人虚荣心的地方
莫过于病房
男人洗过的手绢短裤袜子
晾在那里是有感情的
它夺目而动人
当房间有七个男人时
她便坐在那一角东张西望
神色苍茫
惨淡似无主的小姑娘
那光景看上去令人眼酸
时常是天色微明
她就摸出体温表含在口里
等排卵的节日
那天她捧着下跌的小果实
出院了……
是我常望着她的床
想她羡慕过的哈萨克女人
在山坡上生着孩子放着羊
有一日天气挺好
探视时间她来顺道看看
我伸手摸她的肚子
她一闪身
笑着却落下泪来——
她丈夫在边境
一个叫加那尕什的地方
领着士兵们巡逻十多年
加那尕什终年积雪
遥远寂寞又寒冷
不孕症
我坐在门前看过路人
从那里找你的脸
你一直不来
徒然是母亲
不生蛋的母鸡
不毛之地
会有柔软的刀子
因此而杀戮她的
不过死后
世上没有那个孤儿那个晚娘
少一曲小白菜地里黄
抑或是美事一桩
然而我呢
坐在门前至死等待
我那最强健最温柔的男人
你的湖水的眼睛
为我怀有的唯一亲情
我无缘消受
也许不得已
我将从此生活在错误之中
千疮百孔
其实仅是幽冥一线
在某个特定的时刻
我看见过你
我如兰的鼻息
想必也透过冰冷的时间
绕过那弯冷月
拂上你的额际
泪眼无法望穿的
把毕生心血凝于指尖
亦无法点破的
无门无窗无缝隙的
看似没有却永恒矗立的
有时觉得一阵风是约定
雨夹雪是特殊的盟誓
可我扑身化蛾
寻你而去于冥冥之中
你却正好呱呱坠地
为我来临
大海是那么多的泪水
却漂不来红帆船
神话的颜色
正渐渐暗淡
窗台上蟹爪莲开花
尚在朦胧中追逐一只蝴蝶
睁开眼发现手不在丈夫手中
孤零零在白床单上
陌生打量着我的眼睛
费翔从早唱到晚
都是爱情
在此地听着
另有一番滋味
其实穿牛仔裤去郊游
和忍受铁器进入体内
是相邻的两间房子
只不过昨天是在隔壁笑着
千万不要呻吟
假定一切发生的
都是可以承受的
免得大夫们刻薄爱情
病魔像蘑菇根植于人体
采蘑菇的人
并不怜惜土地
唯有费翔的歌声
唯有这个男人的声音
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爱情
爱情原本不是这样
爱情是张开口唱不出的
睁着眼看不见的
伸手去捉却扑了空的
在心底深深处
深深处
始终始终疼痛着的
想念你松林
今夜的梦中
依旧是你
一阵风声
一片涛语
清冷的早晨
妈妈永远在小屋睡去
你领来太阳带着温暖
带着爱的甜蜜
漆黑的夜间
爸爸悄悄地去找闪光的东西
你牵着月亮唱一支歌
陪伴我的孤寂
啊想念你松林
我伟大的知己
像雪莲望着飞溅的泉瀑
像鹿儿偎依安谧的草地
今生的梦中永远是你
一阵风声
一阵涛语
七月八月
你要来七月八月
最好在七月八月来我们这里
七月八月里
我们这里的街头流着蜜
太阳终日厮守着
被我们这里旋转的香甜的风吸引
迟迟不能离去
那绿火车去了又来
畅开了玻璃窗大口地呼吸我们这里
我们这里有蓝眼睛的天空
我们中间有许多蓝眼睛的少女
心里装满甜蜜
七月八月
杏子刚罢瓜的潮水又漫涌上来
葡萄一粒一粒膨胀着
一碰就是一眼甘泉水
蓝眼睛的少女们
蓝眼睛的少女们心中流着蜜
七月八月里你来
怎么能不醉倒在我们这里
一步一步从我们的葡萄架下走过
你怎么能不一次一次回头张望
那穿红裙子的蓝眼睛的少女
等你怀着一颗甜蜜的心离去
你怎么能不夜夜梦着我们这里
等你从甜蜜的梦中醒来
望见自己满身的相思化作江南细雨
怎么能不再回到这里
石人像
夕阳渐凉
自你的额顶跌下
绿岌岌摇曳的长发
在永远的阴影之中
我搭在你肩头的手渐凉
摸不到你的心音和脉动
我的手和你牵扯着
忽生出无限的亲情
以至于不能似鸟为你点缀雀斑后
振翼离去
是你杯盏中酒的诱惑剑的威胁
你朝向东方无表情的脸
初次上升如一轮月
你月晕波及的城市
被歌声包裹成气球
在夜空作无方向的飞行
唯有那小女孩醒着
哭一会儿又哭一会儿
她找不到你这般的头颅这般的肩膀
这般的持久站立和这般的沉默不语
她日夜梳理红唇上的柔软羽毛
冲动地让嘴唇飞离自己
去吻梦里的英雄
那红的柔软的羽毛之间
栖满耳语细沙那样
她整日翻晒不住却无处播种
我不敢告诉她人是石头
石头是人
我不敢拉她的手抚摸你的身躯
我怕她来了便不能归去
变作一个洁白的小石人
和你并肩立着望东方的阳光发呆
我只能用手指打井
捞出你灰蓝的眸子对视
并以你的光辉了望人间
总有人能在浅灰色的月夜
记起一段金戈铁马的日子……
之后心被嗡地撞响
小女孩惊梦而起叫出你的名字
再之后石头长成群山
你的身躯是桥梁任人群自由穿行
再之后呵……
我终于看见有一天
你从泥土中拔出一只脚迈出去
又拔出一只脚迈出去
从我肩头擦过
刀光剑影酒香扑鼻
我看见我望着你的影子
远远地撇下我和今天
向原野尽头走去
草原二题
（一）
哀哀地叫过了之后
旷野更显寂寥
羊羔肉在一口大锅中煎熬
骨髓的香气惊动了狼群的睡梦
闻风而动的绿眼珠在草丛里流盼
并不是肚子在等待什么
为了低缓地唱歌呀酒是个好借口
谁也抵御不了
歌已唱了又唱
越唱嗓子越好
醉倒的人在渐暗的马灯光下面
像千万年前的影子
身上的羊皮不知是谁顺手盖上的
枕着牛粪火的灰烬睡吧
再醒时冬天已过
大雁飞来相伴
草原如婴儿不着痕迹
唯有石人声色不动
摄走女孩的魂魄
（二）
石破天惊的事情终究是没有
一个人骑着马在黄昏的草原上走
不定会走向哪里
不知曾看见什么听到什么
到处都一样无所谓走和不走
不饮自醉的季节
风把草籽带到很远
最自然和不经意的举动
平衡着山与海
海里众多的水总无法濡湿山的衣襟
那种契约美妙绝伦
手握一块石头壮胆
想象中逝去许久的岁月其实还在
经过的恰是正经历的
心很冷石头却热着
阿勒泰游记
一进阿勒泰，便能看见阿山大寺
阿山大寺旁
寺旁住着一位独眼老者
年过八旬
他木杖点地有声
不偏不倚走到檐下
落座沉稳
阳光从墨绿色翘起的檐角挂下
丝缕如瀑
沐浴着他
明亮一只眼
黑暗另一只
六十年前他在克鲁吐河沿岸淘金
六十岁以后修这座大寺
在暮色中轻巧地上山
河州一带来淘金的东乡人
被墨绿色的檐角庇护
老者守着寺
像守一个秘密金洞
只是寺门大开
另有新月的召唤
骑马的圣人必落脚于此
即便是小住几日
据说老金沟真有金洞
全世界只有老者知道
有人用小车拉着十公斤金子
请他去指点洞口
起码暗示一下
老者没抬头
弯腰在台阶上拣一片落叶
用独眼打量
离开毗拉热克，夜宿吉木乃。清晨，旭日东升，有线广播播送着太平洋乐队演奏的《蓝色探戈》。
国境线漫想
那天阳光极好
这边和那边一样明亮
天上没有铁丝网没有界桩没有松土带
鸟儿来回飞
牵扯着颜色各异的视线
界河两岸都是儿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