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项庭起身,缓缓走向窗子。迟疑了一下,他打开窗子,往窗外看去。在他视野的正中央,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红色靴子,带着红色帽子的女孩正朝他挥动着大红色的手套。她大红色的帽子上布了一层雪花,她时而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时而朝他挥动双手。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白茫茫的,在这寂静单调的世界里,叶微凉红如一朵玫瑰,可以让恋人为止燃烧的玫瑰。
不是惊讶。
不是惊喜。
是荒凉。
苏项庭的第一反应是荒凉。
他的视力很好,能看清叶微凉被冻得红彤彤的脸颊,能看清她弯弯的眼睛,上下均露出了七颗牙齿的嘴唇。这个为他而来的女人笑得是那么明媚,可他却无法还以她笑容。如果此刻有人非要他实现他此刻的想法,如果他能够不管不顾,肆无忌惮,他一定会从这二楼的窗子里跳下去,狠狠地拥抱叶微凉,让这百年难遇的大雪见证他对她百年不改的情怀。
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对他这么好?
又为什么,他对这个女人就不能减少一点点在意?
过了除夕后,他跟这个女人就相识九年了,可是,他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那个夜晚他听到的喘息声,低叹声……如果可以让他忘记这些声音,就算让他聋掉,让他哑掉,他都无所谓。叹了口气,他抬头望天,灰蒙蒙一片,看不见流星,所以,他幽冷笑了笑,随意许下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让这场雪永不消止,那样子,他跟她,都不用回G市。他的身边没有林画屏,她的身边也没有林画唐,全世界都与他们无关,就像今夜今时,在这纯白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叫苏项庭的男人和一个叫叶微凉的女人,那个叫叶微凉的女人只会对着叫苏项庭的男人微笑。
“哈切。”叶微凉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
苏项庭虽然听不见她打喷嚏的声音,却看见了她的动作。他迅速转身,从窗口消失。
……
收到林画屏的信息后,叶微凉发了短信给苏项庭。认识八年,叶微凉知道苏大帅哥超级浅眠的,就算睡着了,短信音都能够将他吵醒。
等了又等,迟迟不见苏项庭回短信。
叶微凉百分百确定,自己的短信被某人藐视了,撇下了唇角,她开始打电话。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
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
第五次了,重复听完了苏项庭五次彩铃,叶微凉仰头叹了口气,爬下床,先是被铺天盖地的冷意冻得一阵哆嗦,随后,又蹲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喷嚏,方利利索索地穿好衣服,拿起包包,轻手轻脚地准备摸出门去。
喵。
她家的猫咪元宝跳了出来,在她脚边打转。
叶微凉差点被它吓死,赶紧蹲下来,摸着它的小脑门,好好安抚了一阵子,才轻声轻脚地开门出去。
打开楼下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叶微凉犯愁了——H市的交通已经瘫痪了,她要怎么办?
摸了摸包包里的电击棍,呼了口气,叶微凉冲入大雪中。
在叶微凉的意识里,下雪是很好玩的事情,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所以,在下雪天里,她并没有带伞的自觉。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鹅毛般的雪花打在叶微凉的脸上,纷纷扬扬,打去了叶微凉心里对雪花的一切美好回忆,叶微凉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好无语地望了望天。
走啊走,走了好一阵子。
叶微凉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脱去手套探入口袋摸出一盒火柴,她划亮一根火柴,喃喃道:“老天爷,赐我一家尚在营业的便利店吧,不一定要便利店,有伞卖就成。”
显然叶微凉这枚尖子生小学语文没学好,安徒生爷爷告诉过我们,火柴带来的只是幻觉,这红磷做成的东西,虽然有个磷字,拿来许愿却一点也不灵。
又走了很久,叶微凉的脚从一开始的又冷又痛,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她的脸颊也已经麻木,甩甩头,她打起精神,继续走。走了几步,实在撑不住了,她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么晚还不睡?”林画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叶微凉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林画唐确实没睡,他正在看书,自从他素来不容人分享的床榻被叶微凉分了一半去后,他便渐渐习惯了抱着叶家小软玉入眠,没了这安神人形抱枕,他睡不安妥。低低笑了声,林画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幸福地承认:“叶微凉,我想你了。”
叶微凉笑了笑,四肢百骸里忽然多了股热流,温暖在全身蔓延:“唐唐,我也想你。”
对于叶家小妞屡教不改的“唐唐”二字,林画唐已经没有力气纠正,现如今,他在叶微凉眼里就是一只纸老虎。
“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林画唐问道。
叶微凉弯了弯眼睛,祭出想好的借口:“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唐唐,唱个歌给我听好不好?”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音。
“唐唐?”叶微凉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男人低沉中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两个字又酷又拽:“做梦。”
叶微凉又弯了弯眼睛:“那唐唐,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林画唐放下从叶微凉房间拿来的书,温柔笑开:“好。”
叶微凉娇声道:“你先躺下,把被子盖好。”
林画唐将书放回床头柜,脱下睡袍,依言躺入被中:“好了。”
叶微凉清了清嗓子,轻轻哼了起来——
星辰闹成一串月色笑成一弯
傻傻望了你一晚怎么看都不觉烦
爱自己不到一半心都在你身上
只要能让你快乐我可以拿一切来换
这世上你最好看眼神最让我心安
只有你跟我有关其他的我都不管
全世界你最温暖肩膀最让我心安
没有你我怎么办没有你我多么孤单
只要能让你快乐我什么事都不添乱
……
唱完一曲后,叶微凉音调一转,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曲,依旧是一首属于梁静茹的温柔情歌,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电话那头传来林画唐均匀的呼吸,她才停下,温柔笑了笑,挂了手机。
抬头看看前路,离苏项庭的家大概还有十多分钟时间,叶微凉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虽然一起读了三年高中,叶微凉却从来不知道苏项庭家的具体位置,要到了大学后,她才频频出入苏项庭家,到了现在,就算闭上眼睛,她这个大路痴也能走到苏项庭家。
到了苏项庭楼下,二楼的窗户里果然还透着温黄色的光芒。叶微凉摸出手机,又打了苏项庭的电话,同前面五次一样,依旧无人接听。在原地踱了几步,叶微凉灵机一动,搓了一团雪,高高往苏项庭窗户掷去。
第一个还没到达窗户就阵亡了。
第二个,打在了墙上。
第三个……
叶微凉垮下了肩膀,她的手都冻僵了,搓雪团都没力气了。快速摩挲双手,又频频呵气,待双手灵活了一些后,叶微凉又摸出火柴,再次点燃一根火柴:“老天爷,我这人一点也不贪心,我不求你保佑我彩票中个五百万,我只求能够打中二楼那个亮着的窗户就好了,保佑保佑我吧。”
待火柴燃尽后,叶微凉又搓了团雪,用力扔了出去。
砰。
这一次,竟然真的中了!
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窗户里都没有动静。
叶微凉木然看着苏项庭的房间,不是吧,这样子都没反应。伸手抹了把脸,叶微凉将手套进手套,她决定再等苏项庭五分钟,如果五分钟过去,依旧没有反映的话,她就准备用围巾蒙住脸,然后高声大叫:“蝴蝶,母蝴蝶,大凤蝶……”
许是她这个想法太恐怖,就在她清了清嗓子,准备解开围巾时,窗户上人影一闪,随后,窗子便被打开。
暖色调的光线走窗户里漏出,逆着光,叶微凉看不清苏项庭的表情,只好灿烂笑着,不停朝着他挥手。
没有反应。
苏项庭木然站在窗户边,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没看见她。他安静站着,动也不动,在这森冷的天气里,这气质本就稍嫌清冷疏离的水晶般的男人,仿佛吸取了这一片银夜白地所有的清冷与晶莹,一如雪的精魂。
第一次,叶微凉看着苏项庭,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是天界的礼花,要将这个美丽得不该出现在凡世间的男人带回与之匹配的世界。
……
楼下的门打开,苏项庭撑开伞,快步走向叶微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记得带伞,却记不得给自己加一件外衣。
叶微凉想小跑着靠近他,脚却已经麻得没有半分知觉,许是见到了苏项庭,潜意识里便知道了自己安然无逾,不再肯逼出极限潜能。
将叶微凉收容在自己伞下,苏项庭低声道:“先进去。”
“脚麻了。”叶微凉微微有些赧颜。
苏项庭将伞交给她,打横将叶微凉抱起,快步走回二楼。
满室的烟味,苏项庭将叶微凉放在沙发上,摘去她的帽子,围巾,手套,又帮着把她的靴子脱去:“把外衣脱了。”说完,他转身进自己房间,抱出一床不算太厚的羽绒被,将叶微凉团团包裹住。随后,他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将所有的窗子全部打开,驱走满室的烟味。
倒了杯热水,苏项庭将它放入叶微凉手中,话音里带些薄责:“叶微凉,这种天气,你出来送死吗?”
“什么死不死的。”叶微凉瞪了他一眼,“从初中到大学,我的成绩一直比你好,我是那种没脑子,没分寸的人吗?”
苏项庭轻轻皱着眉,语气扬高一度:“如果我已经睡了,如果我不在这里,你确定你还能走得回去?”
“走不回去又怎样?一楼住的是王婶,三楼住着陈大爷,你家对面是于伯母,这么多户人家,我总找得到一户让我住一晚的人家。”叶微凉顶了回去。
苏项庭怔了怔,气闷地撇开头,冷风灌入,他喉咙一痒,轻轻咳嗽出声。
叶微凉赶紧道:“把窗户关上,我冷死了。”
苏项庭没有关窗户,而是走进自己房间,取了件外套给自己套上。随后,他打开空调,将风量调到最大,将温度调到最高。
“苏妈妈在你姐姐家?”叶微凉环顾四周,问道。如果苏妈妈在家,苏项庭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苏项庭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地移到茶几上摆着的香烟上,又快速调离。他姐姐苏项宴在今年产下一对双胞胎,他母亲今年一直住在苏项宴家帮助照料那一双麟儿。
“我饿了。”叶微凉道,走了近一个小时的路,不饿才怪。
苏项庭走进厨房,过了十多分钟后,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粉丝,里面飘了几片青菜,还有几个蛋饺。
“喂,一起吃吧,这么大一碗。”叶微凉从羽绒被中探出一只手。
“我不饿。”苏项庭一边说,一边将窗子一扇扇关上。
“我吃着,你看着,伤胃。”关上窗户后,在空调的作用下,房间一下子温暖起来,叶微凉将羽绒被放在一边,赤着脚走到厨房,非常熟练地找出碗筷,将粉丝分了一半给苏项庭。
苏项庭沉默了下,走近茶几,坐到沙发上,端起碗,安静地一口一口吃着。这一天下来,他其实什么也没吃。
两人相顾无言,不一会儿就把各自碗里的粉丝解决了。揉了揉有点撑的肚子,叶微凉笑道:“苏项庭,我的胃口好像比以前小了。”
苏项庭淡淡抬眸,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胖了。”
叶微凉脸微微一红,有些无语,却没办法反驳,她有称过体重,确实胖了一点点。快速起身,她大摇大摆地走近苏项庭的卧室,看着他满柜子的书:“你想听哪本?”在叶微凉的记忆里,苏项庭失眠的毛病早就有了,那是在他高考前夕。那会儿,是叶微凉深更半夜地不厌其烦地对着电话给他念英语单词、语文大纲要求的默写内容,生物知识点等等等等,苏项庭才慢慢入睡的。
“这本。”苏项庭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绿色小开本,递给叶微凉。
叶微凉怔了一怔,委实不曾想到苏项庭会挑选这本——《就算天空再深》。
这本书几乎就是叶微凉的禁忌,那满腔期待被轻轻击碎的痛楚,她至今不敢去回忆。不过,如果唤醒她的痛楚记忆能换得苏项庭的安然入睡,又有何不可?叹息笑了笑,叶微凉接过书,待苏项庭睡好后,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床榻边,轻轻念道:“天空就算再深,看不看得穿那密云,还得看我们的目光,有没有为单向狭隘的视野所蒙蔽。必然要看到乌云开始镀上金边,才算好景,那我们的希望也必然投资于过眼云烟。要懂得欣赏不同的好风景,先由扩阔眼界、跳出画框开始……”
念着念着,整本书是一百零四篇短文,叶微凉念到第二十八篇时,偏头看苏项庭,看了很久,她轻轻替苏项庭掖好被角,轻手轻脚走出他的房间,带上门,蜷缩在沙发上,勉强凑合一晚。
大清早,叶微凉还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时,苏家的大门打开。她吓了一跳,一下子坐起身来,向大门开去。
“咦,微微,你怎么在这里?”苏妈妈惊异出声,好在她看到叶微凉睡在沙发上,要不然,估计她心里阴云要比外面那灰蒙蒙的天更沉重了。
嘘。
叶微凉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下地,走到苏妈妈面前道:“苏项庭最近又失眠了,好不容易才睡着,苏妈妈,你轻点。”
苏妈妈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惊恐的神色,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