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冰淇淋甫一上桌,她的视线就再没离开过,此时一声号令,手里的勺子自然迫不及待地伸出去,狠狠地就着那有着最大颗草莓粒的地方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绵软,丝滑,无尽的香甜……
熟料对面却也动了。修长的指,晶莹的银勺,优雅地送入嘴边,抿上一口轻轻吞下,喉间尚能看见滑动的突起。
这才惊觉,桌上的冰淇淋竟然只送上一份。好在份量够大,两个人吃也不嫌少。
他忘了讲,这冰淇淋的名字叫圣诞树情侣冰淇淋,原本就是两人份的。
她却想说,对于吃冰淇淋这回事,她生来天赋异禀,就算吃完这一整份也毫发无伤。再者,她是从小习惯于跟一家子人在一口锅里头捞菜吃,偶然吃到点别人的口水也可以大而化之,可是他这么优雅又清高的人,怎么也能如此淡定地视而不见呢?
正当她咬着勺子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室内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喂?”他摸出手机放在耳边。
“Hi George,是妈咪啊!我的宝贝儿,你那里现在是24号还是25号?”
“是平安夜。”
“噢,Shit!我怎么每次算时差都算不对……我最最亲爱的儿子,圣诞快乐!MUA!妈咪爱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开不开心?”
“嗯,开心。” 唇边绽开一朵若有似无的笑。
“那有没有听妈咪的话,去找一个女孩子一起浪漫?”
“……”眼角有意无意地向对面瞄上一眼。
如是停顿了两秒,电话那头立刻响起兴奋的尖叫声。“你没否认!你居然没否认!喔哈哈哈——亲爱的宝贝儿,真的有女孩子陪着你对不对?!喔哈哈哈——噢,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妈咪!拜托你可以叫得小声一点儿吗?”他一脸没辙的苦笑。
“哦,当然,当然!喔吼吼吼——我真是太激动了——哦,对了,今天要参加本地的狂欢节,妈咪要去准备了。Byebye,儿子,妈咪爱你!Enjoy it! Have fun!Bye!”
他放下手机,揉了揉额角,双手交握支着下巴,垂眸看向那个正埋头苦吃冰淇淋的人。
“Joy……”记忆里,还是头一次唤她的名字,仿佛带着久远的渴望,深深地,悠悠地从心底唤起。
“嗯?”微愕,抬头,水晶玻璃盘里的冰淇淋已经消失了大半,就好像……她一点儿也没准备留给他。
“会跳舞吗?”眸里的渴望极深沉。
“不……不会呀。”她茫然地摇头。
“没关系。”无妨的,以前经常在母亲的强迫下练习这种社交舞蹈,美名其曰绅士的必修课程,只要男生带的好,女生的步伐倒不必过于苛求,反正他本意也不在于跳得多好。
一旁的侍者善于察言观色,须臾,音乐声便悠扬地响起。他起身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臂,躬身相邀。
音乐如水,美人如玉,灯光如醉,怔仲间刹那失神,竟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此时始知,原来一颗心荒芜久了,也是会长草的。
没留神一只手是如何被他握在掌中,也没留神他的手臂是如何把她圈在怀里,脚底下挪移的步子纷乱不成舞步,身子随着他的带领而缓缓款摆。面上吹拂的是他轻缓悠长的呼吸,抬眼就看进两汪平静无波的幽潭,最是那唇畔慑人心魂的浅笑,让一曲原本舒缓轻松无章无法的舞跳得举步维艰,步履仓皇。
清了清嗓子,忍不住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悄悄的问,“你的感冒真的好了?”
他微愣,接着又笑,眉宇间无罡风,无戾气,飘飘荡荡摇摇曳曳尽是三月的春风拂柳,似能醉人,“好了啊。”
“全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吧?”她犹不死心地追问,一双眼将他从上看到下,像一个刨根问底的蹩脚医生。
“嗯,全好了。”连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哦,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她缓缓地点头,如释重负。
是夜,她收获颇丰。满脑子的晕晕陶陶,一肚子的圣诞树冰淇淋,抱了满怀的圣诞节巧克力。还是George亲自动手,将圣诞树上挂着的巧克力全都摘下来给她。剥开外层的透明玻璃纸,送了一颗到嘴里,醇香微苦,烤杏仁的香味在齿间泛开。
法国人说,巧克力能使人感到快乐。
蔡康永却说,快乐不坚固,不持久,快乐是一场误会,是我们自己变出来的把戏。
原来,一时不曾察觉,诸般种种竟全都是场误会呀……
回家的路上,嘴里吮着香浓的巧克力,身子靠在副驾驶座的宽大皮椅里,阖着眼懒懒地道,“阿昌啊,明天,我就不来了吧。”
身边的人默然良久,终于从鼻孔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破土而出,“你是说真的?”
“嗯,反正他也康复了,胃口看着也不错,老是吃我那些拿不出台面的东西怕会把身体吃虚了。你抽空帮我把帐结一结吧,回头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你,直接转帐就好,给现金反而麻烦,万一有假钞我也不认得……”
尚未说完,他便打断。“连合同都没签,你不怕我赖账?”
“你找上我,就说明你信任我,我自然要还你以信任喽。不过话说回来,你开的价还挺优渥的,这几天的报酬比我一个月的薪水还高,算是一份相当美好的兼职工作,我还真是舍不得丢啊。”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
抱着一大包巧克力的胳膊紧了紧,“……理性*吧,人要保持理性才能活得更长久。”
头脑失控的狂热分子是她敬谢不敏的,要保持理性,要做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这就是她现阶段的生存目标,简单明确,坚定确定以及肯定,不容置疑,不容动摇。
车窗外的路灯发出微光,一根接着一根迅速地向后疾退,身边的人却沉默着不发一言。
鲁半半突然睁开眼,看微光掩映下刀削般的脸。“喂,我说阿昌啊,你就真的真的不考虑跟我约会看看啊?”
墨黑的瞳里白光一现,那是他冲着车顶篷翻了一个嘲弄般的白眼。“……这就是你所谓的理性?”
“唔,在我的计划之中,掌控之内的事情,姑且都可以称之为理性*吧。”
语毕,旋又阖眼养神。身边这个男人,她已经调*戏多达三次,收效甚微,勾*搭无望,可以死心矣。
车停下时,他唤住她解安全带的手。
“鲁小姐,如果他问起,我该怎么答?”
看,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还是如此生分地称呼她鲁小姐,此朵桃花注定是没什么前途的。话音里带着沉沉的叹,“他会问什么呢?”
“他要是问,你当初为什么来?”
她耸耸肩,答得轻巧。“就说你开的报酬丰厚,我无法拒绝。要养家糊口,要供楼还贷,总是需要钱的。”再简单不过了,何至于为难至斯。
“那若是他问,你为什么不来了呢?”
“那就答……我呀,也不总是那么有空闲的……总要留点时间给自己撞撞桃花,约会一下心仪的单身异性*吧……”说完,再不停留。解开安全带,麻利地下车,抬起手朝后挥了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晕黄的路灯光里。
黑色的汽车在路灯下光芒漫射,许久没有发动。
巧克力这种东西也是刺激人的中枢神经,提神醒脑的么?
冲了澡,换了睡衣,吹干了头发,喝了杯牛奶,从洗衣机里拿出洗好的衣服再晾上,从卧室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来来回回踱上几趟,依旧是睡意全无。
今夜睡神不来登门造访,只得无奈坐在灯下,掏出那包巧克力,一颗一颗往桌上摆。剔透的玻璃纸,亮灿灿的金箔扎带,包裹着各形各状的巧克力。
白巧克力色泽莹润,如他玉雕般的耳珠,彼时她凑上去悄悄耳语,说不出话语里带了几分颤抖。黑巧克力醇香郁馥,如他浑厚的声音,呼吸里带着笑喷吐在耳际,听者不由得惊起一身战栗。还有那包着果仁的,夹着酒心的,如他幽潭般的墨瞳,哪堪凝视?只消一眼,就让人醺然而醉了。抬起手,翻掌向上,掌心被他熨暖的温度依稀还在。
桌上的巧克力鸦鸦杂杂摆了一片,像摒弃了音乐节拍的凌乱的舞步,不成章法。
脑子里也是一片凌乱,破碎的片断,剪而不接,满地狼藉。
好似心里有个角落漏了雨,淅淅沥沥地,淹没了一隅,却怎么倾都倒不空。
正失魂时,猛听得窗外一声雷响,竟然真的下起雨来。
这该死的,潮湿的,添乱的,阴晴不定的,南方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