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失去监督，塞在炉子里的柴禾仍然尽职尽责地熊熊燃烧。所有的柴禾都燃尽，王五还是没醒过来，他一定做着美梦，我想很可能是做着有关春宫图片的梦。不然的话，他很早就醒来了。炉子里只剩下火纸，锅中的药液一点点地降温。
天上忽然响起春雷，王五惊醒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挥动手中的镰刀。他把雷声当赵飞龙的脚步声了。横砍几刀，都砍了空，门也纹丝不动地关着，他明白了自己的挥动很没意义。回到大锅边，火纸上结起一层极厚的白灰，他嘴里骂了一句，我操你奶奶赵飞龙。急忙往炉子里添柴。这一回他不敢再怠慢，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守在炉子边，不断地往里添柴，使炉火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力量。锅里的药液汩汩响，蒸汽弥漫了整个锅面。
熬药液并不是难事，他身边那捆柴禾烧完后，药液就成了。这当然是他的估计。他记下了所花的时间和柴禾的用量，但是在捣药泥上，他却碰上了大难题。看似简单的捣泥活，王五反复做了六遍，那药仍旧像一团散沙，怎么也粘乎不起来。
这样，王五不得不求助于赵飞龙了。
王五带上足够的烟丝，手捧一把装满茶水的小铁壶来到赵飞龙门前。赵飞龙正在吃芋头，看到王五走过来时，心头一紧，立即从门背后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待王五走近，赵飞龙用木头指着王五说，不要过来，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劈你。王五就地坐下，说，你能不能对我好点？赵飞龙说，这些天你天天像疯狗一样乱骂人，你就对人好了吗？王五说，我已经变好了，我不会再骂你了。你手里老是举着木棒，别人看到会怎么说？赵飞龙说，你狗日的很会说话，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现在不丢掉木棒，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飞龙丢掉木棒后，坐在他家高高的门槛上。王五凑上去，说，吸烟吧，我这里有好烟。
王五掏出烟丝，那烟丝金黄金黄的，诱得赵飞龙口水都流了出来。王五为赵飞龙卷好一支喇叭筒，又递给他茶壶。这些赵飞龙都很没有志气地接了，然后说，你茶壶里装的什么茶？不会又是那种水吧？王五佯怒地看赵飞龙一眼，说，春宫图都没有了，哪来的那种水！赵飞龙说，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茶？王五略为生气地说，云雾茶，还能有什么茶！赵飞龙掀开盖子，闻闻，说，你狗日的真的泡了好茶。赵飞龙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说，你找上门来有什么事？王五说，春宫茶我不要你赔了，铁锅我也不要你赔了。赵飞龙笑了一下。王五说，但是我要你陪我去见你舅公。赵飞龙说，我躲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带你去见他！王五说，那药泥我弄不成，没有行家亲自指点，很难。赵飞龙站起来，突然转身关上大门，说，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王五被锁在门外，他拍着大门说，开门，开门，快带我去见你舅公。既然你送给我药方你就得负责到底！好吧，你不理我，你把我们往仇人上推，我只有做出我应当做的事了。王五捡来一大堆石头，一个个地砸向赵飞龙的大门。赵飞龙在里面咆哮，他试图从窗户里爬出来与王五拼个死活，却没成功。大门被砸出一个个坑，那把悬在铁环上的铁锁被砸扁，这算不了什么，赵飞龙看到自己的心也被砸碎。王五一口气扔完捡来的石头，他的体力消耗很大，回头吐了一泡口水后，他撤离现场。走出十几米，到达一块地基边。这是一块废弃的地基，一座古屋不知哪年哪月倒塌了，日积月累，地基便显露出来。王五坐在一块长方形大石头上。他需要抽烟。人们认为，男人在无力时应该抽烟，这样体力就会迅速恢复。
烟雾在王五身子周围盘旋，但是王五没被烟雾麻痹思想。他的目光穿过层层烟雾，直奔赵飞龙的大门。那大门仍然紧闭。这是王五所希望的。如果大门突然大开，赵飞龙手持武器冲出来，王五只有束手就擒。
第二天，王五只身向城里出发。他肩背布袋，头戴草帽，步子很不正常地快速迈着，那样子像一只逃难的兔子。天好像下起小雨，王五伸出手去试探，但他无法判断是否真的在下小雨。这时，一块大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那位置离王五有五六米。石头拦在路中间，有一种要斩断这条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小路的霸气。王五抬头向山上望去，上面除了飞动的小鸟，不见别的动物。王五说，谁在滚石头，砸到人怎么办？你出来，你不出来我要往上面投石头了！王五听不到回答，他的脑袋像雷达一样转动。王五在原地停了几分钟，又继续赶路了。当他到达巨石边，山上传出老虎的吼叫。王五吓出一身冷汗。老虎又吼叫一声，这回王五听出了破绽。声音不是真虎发出的，是一个人在作怪。王五向声源望去，他看到了立在草丛中的赵飞龙。王五心一紧，说，你想干什么？赵飞龙说，我来为你送行，你就要下地狱了，不来送送你，我对不住老朋友。王五说，你想杀我？赵飞龙说，我不杀你，我舅公会杀了你。赵飞龙抛下一把纸钱，说，全带上吧，到了那边好有得花。
继续行走时，王五一边分析赵飞龙舅公杀他的可能性和成功率。
天接近傍晚，王五来到了城市边缘。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渡口，要想进入城市，必须越过汹涌的河水。渡口似乎很忙碌，穿戴不整的国民党兵夹杂在劳苦大众中间，每来一只船就拼命挤上去。河水浑浑的，船板离拉纤的铁链也比往日要近，不用说，上游地带下过大雨，它们都集中到河里了。王五蹲下来，呆呆地望着为走向目的地而忙碌的人群。又有一船人即将离开河岸，王五目光紧随船只移动，他不为别的，只是想看清那个国民党军官大开的下裆。因为那人是军官，有着与百姓不同的身份，王五想，那人的隐处也可能与众不同。但是王五未能如愿，尽管军官以身作则地坐在最后，面对王五，王五也只看到了一个不大的黑洞，那个黑洞摇摇晃晃的，像空中一只飘飞的黑蝴蝶。船越去越远，王五的希望也越来越小。有人议论说，共产党已渡过了长江，国民党快完了。对于打仗，王五并不感到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沱巴山外，从来就没停止过打仗。
天快黑下来后，王五仍没有想好过不过河。河那边住着赵飞龙的舅公，那是个掌握了药泥制作的资本家。船老大发现了他，你听到船老大用力喊，还有谁要过河？这是最后一趟了！王五屁股粘在地上，他不知怎么办。船老大是个心善而又不愿轻意放下架子的人，但这毕竟是最后一趟了，不然王五就无法过去了。除非“走私”。船老大挥动拳头，直接对王五喊，喂，你到底过不过河？你是想等没人的时候跳到河里喂鱼吗？王五说，我过不过河？请你告诉我。船老大说，我不知道。王五说，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船老大点着自己的脑袋，说，你这里有病。王五说，我没病，我一过河就会有人杀了我。船老大说，不过河他照样要杀你，这又何必坐在这里等死？我来为你做主，过河！
王五跳上船。船老大在王五跳上船后，就拒绝和他说一句话了。船老大和他的一个员工认真地扳动铁链让船不停地驶向对岸。
王五过了河，胆子突然大起来。他决定去到赵飞龙舅公的公馆，向对方讨教制作药泥之法。问了几个人后，他找到了目标。这是一座高墙大院，门前一对雄狮趴在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吃人。王五后退几步。街头的阴冷向他袭来，他不禁打了几个冷颤。街头路灯稀少，仅有的那几盏也发着微弱的光。王五想尿尿，他转过背就干上了。他不认为城里与乡村有什么区别，在乡村的夜晚，你随时都可以掏出东西来放尿，城里也应当一样。有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对王五视而不见。王五放肆起来，心想，如果我想来大的，我也敢在这里放掉。
王五在赵飞龙舅公大门前徘徊到半夜，那扇大门一直很敌意地紧紧关着，王五对它失去了信心。天亮，王五再次来到这扇大门前。白天与晚上不一样，黑夜可以掩蔽很多东西，而白天就难了。王五看到高墙内外充满了杀气，那些进出的人耀武扬威地挥动衣袖，王五想，光那衣角都能打死人。
除了在赵飞龙舅公门前解气地放了一泡尿，王五什么也没得到。现在他不得不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天刚黑，王五便回到沱巴。他仔细检查一遍身上各部位，发现什么也没少，便开心地笑了。这次城里之行，他觉得大开了眼界，有机会他要夸张地告诉周围人。可惜的是，他一个人也没碰上，村里人都被坏天气阻在家里。王五用力喊了几声，我从城里回来了！声音在村子上空回旋，但是只有几只闲得没事的猎狗叫了几声。
王五走到赵飞龙家门前，一丝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王五说，我回来了，我没有死。狗日的赵飞龙你出来看看，我没有死，我是人，不是鬼。门吱呀一声开了，赵飞龙从里面闪出来，说，你今天不死，明天会死，明天不死，后天一定会死。我都给你撒纸钱了，还会有假吗？
白天来临时，王五开始了他制作药泥的探索。
具体的试验过程在这里应该省去，因为那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我们谁也不要跟着他吃苦。我们应当来分享他的成功与喜悦。
王五的成功是在那个太阳刚爬出山头的早上。这些药材因为先后顺序不同，都会导致失败，就是说，当你将其捣烂时，并不具备粘合性。这点刚开始王五并没有意识到，后来经过无数次失败后才有所悟。
成功了，我他妈的成功了！
你听到这个清晨的早上，整个沱巴村都被这个声音塞满。他在村里主道上反复走着，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送去微笑和美酒。无人经过时，他喊一声“我成功了”，唱一句沱巴山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