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郊,梅林落雪。
梅林地处偏僻原是一片净土,但近几年来,皇帝与贵妃在此相遇、皇帝与梅妃也在此相遇的故事不胫而走,又不断被演绎,来梅林“散心”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这里成了上流贵妇小姐们的赏雪圣地。
只是那日,梅林里的人被清空,进出道路被封闭,皇帝亲临此地,将赵翎葬于梅林。
萧倬言一身素白衣衫,宽袍广袖、随风飞舞,连头上飘舞的发带都是白色的。梅林积雪皑皑,一脚下去,靴子深陷积雪,带出一个深深的坑洼,印下串串脚印蜿蜒至梅林深处。他走得有几分吃力,间或以袖掩口低低咳一阵子,显然是生病了的样子,有时候咳得厉害,他会扶住肩膀稍歇一会儿。
“你来了?”萧倬云独自面对着无字碑站立,淡淡问身后之人。
“陛下!”萧倬言屈膝叩拜。
“皇陵之中只有贵妃的衣冠冢。朕将小翎葬于此地,我想,她会欢喜些。”
萧倬言沉默半响,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与陛下说话,只低声道:“多谢陛下!”
“有些事,我想,我或许该告诉你。小翎并非天生体弱,她在宫里这么些年一直疾病缠身,是因为,她服下了大量的断肠草。”
萧倬言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萧倬云苦笑:“你果真不知道。她第一次服下断肠草,是在先皇指婚的时候,她为了让自己生病……逃婚!”
萧倬言面色煞白。
“她为了等你回来,一次又一次让自己生病,她原本打算,如果真的等不到你回来,她就加重分量,随你共赴黄泉。”
萧倬言收紧拳头,指甲掐进肉中,滴滴鲜血。
萧倬云按住他的肩膀,一步一瘸渐行渐远:“朕知道,小翎不在了,你恨朕,但你可曾想过,在小翎的事情上,朕有错,你也有错,是我们联手逼死了她。”
那夜,萧倬言长跪于墓前,将头抵住墓碑久久不动,直至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丝丝霜花,一上一下随着眉睫轻轻颤动。漫天风雪呜咽哀鸣,萧倬言声音喑哑:“是我抛弃了你,害了你,我答应你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这辈子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如果有来生,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他伸手拂去碑上的落雪,掌心抚摸着碑上的纹路,那神情温柔怜爱,似乎触摸的是挚爱之人的脸庞:“翎儿……”
倏然,剧痛席卷,如巨浪没顶,萧倬言青筋暴起,浑身发抖直至痉挛,唇角滴滴殷虹,他试图苦笑,口中却溢出更多的鲜血。他将手指插入泥土中,骨节苍白,指尖磨得鲜血淋淋。最终,他眼前已是昏黑难辨,栽倒在雪地里,声声呓语:“翎儿,是你在惩罚我对不对?你还肯生我的气,就好。”
萧倬言被陛下叫走,一夜未归。王府中人分头打听。
清晨时分,秋娘是第一个在梅林找到他的人。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昏迷在雪地里,身上落雪融化,浑身都湿淋淋的。“七爷!”秋娘抢过去搂住他,只见他脸色惨白,比周遭落雪更灰败几分,嘴唇冻得乌紫,唇边那抹殷红却更让人心惊。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秋娘慌了,脱下斗篷裹住他,紧紧抱他在怀中,拼命搓他早已冻僵的双手,“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有事……”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恐惧袭来,她捧住他的脸一遍遍拍打呼喊,几近崩溃。
萧倬言一声低咳。
秋娘霎时泪如如下,不顾尊卑、不顾形象地抱着他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多年来的委屈担忧全部嚎出来一样。
萧倬言抬起冰凉的手指,轻抚她的脸:“咳……别哭了……”
秋娘紧紧抱住他的头,哭得越发大声,哭声震天。
萧倬言低声安慰她:“我们……我们回家吧。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三月春光,山花烂漫,香满金陵。憋屈了一整个寒冬的暖意,终于在春天里肆意舒展。
灰扑扑的酒幌子,斑驳简陋的长条凳,缺了小口的青花瓷碗……萧倬言一袭布衣就躲在街边一个破败的小酒馆里喝闷酒。
老帅韩毅找到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名憔悴颓废、喝得烂醉的年轻人,就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强行夺了他主帅之位的炽焰战神。
韩烈几步上前:“您没事吧。”
萧倬言将酒坛子递过去:“陪我喝酒。”
韩毅一掌劈碎酒坛子,清冽酒水肆意流淌。
萧倬言微微睁眼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抱了另外一只坛子,继续埋头喝酒。酒入愁肠,烧灼感席卷而来,胃部像是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灼烧般的强烈痛楚却让萧倬言似乎喘过一口气。
韩毅怒道:“韩烈他们跟我说,我还不信!我说靖王殿下是有分寸的人,断不至于日日街头买醉。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像个将军么,你还是大渝战神么?”
萧倬言微微咳嗽两声,并不答话,起身继续去寻他的酒坛子。
韩毅脾气火爆,盛怒之下,将他的头按进碎裂了一半的酒坛子里,呛得他咳嗽连连:“我让你喝,我让你喝个够!”
“父亲!”韩烈急忙阻止。
韩毅一把揪住萧倬言衣领:“你让肃王殿下传话,让我留在金陵,我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说服皇上让我留下来。你就让我看你这幅样子么?”
胃部的剧痛让萧倬言清醒了几分,冷笑道:“韩恩师,我已经不在炽焰军了,也已不是大渝的战将。我想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
韩毅一把将他掼到地上:“你说你不是大渝战将?你当初怎么立誓的?一日是炽焰人、终生是炽焰人!”
韩毅上前踹他一脚:“你小子不是挺横的么?你的果决、跋扈都被狗吃了么?你说你会把靖安军变成大渝最强的雄师,你说你会让炽焰军像烈火一样燎原,你说你要做渝国最厉害的战将。你还让老子看好了,让老子学着点儿,让我看清楚你是怎么打仗的!当年你小子够嚣张、够狠辣,气得老子把头发都拔光了。如今,你就给我看一滩烂泥?”
“做烂泥有什么不好?”
“你消沉颓丧,毫无斗志。你把炽焰军丢给韩烈就完事儿了么?你把我留在金陵就能帮你收拾烂摊子么?你几时学会的逃避责任!”
萧倬言冷冷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帅要我担什么责任?”
韩烈跪下道:“父亲,您别怪殿下。殿下心里委屈。”
韩毅冷笑:“委屈?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是陛下将你削官夺职么?是你自己坚辞不受!是陛下冤枉你了么?是你自己私纵林云,留下诸多把柄!陛下宽宏大量不追究,你倒耍起性子来了。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是对陛下心存怨怼么!”
萧倬言也毛了:“韩恩师慎言!我几时耍过性子,我又有何可怨怼的!”
韩毅再激道:“君臣离心、军心动荡,秦国一个小小的反间计,就让靖王殿下俯首认输了么?殿下与陛下的情谊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萧倬言怒道:“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韩毅一拳砸在桌子上,碎瓷扎进手中,鲜血淋漓:“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的斗志呢?你的骄傲呢?都被消磨殆尽了么。你该承担的责任你也都抛弃了吗?”
看着韩毅手上殷红的鲜血,萧倬言安静下来,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是啊,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军心未稳,奸细未除,君臣之间绷紧了一根弦。但内疚和自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考虑这些。
赵翎死了,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死地。是他一手毁掉了她的人生。
他夺走了她的幸福,又夺走了她的性命。
他原以为,他什么风浪没见过。赵翎死了,他也能好好活着。
他原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把渝国靖王、炽焰主帅的角色完美地扮演下去,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肩负着国家大义,他背后是炽焰手足,他不能一直沉湎于儿女私情。可午夜梦回之际,他满脑子全是赵翎凄厉的哭声。
他快被这种席卷而来的痛苦折磨疯了。
他痛恨自己,他只想折磨自己。
他甚至有些庆幸身上的千日劫之毒,他愿意放任毒性发作,他愿意一遍遍去体味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这些和翎儿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翎儿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服下断肠草?
或许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让他稍稍喘过一口气。
而此刻,韩毅却告诉他,即便这样也不行!他的生命、身体、情感、情绪从来由不得自己。
韩毅也冷静下来:“明日,我就回南边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已经折磨自己三个多月了,有什么不痛快的也该发泄够了。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做回靖王。”
萧倬言苦笑:“我会的。”
韩毅欲言又止。
“韩恩师有什么话直说。”
韩毅叹息道:“唉……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原本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确实是,在大渝军中,有太多的人曾与你并肩作战、与你有过命的交情,或者把你当战神仰望。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军中将士的敏感神经,都会给陛下带来压力。你……现在的处境比谁都艰难,你该好自为之才是。”
萧倬言伸手暗暗压住胃部,强自稳定声音:“韩帅放心,只要有萧倬言一日,渝国就不会内乱。”
“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开口求我帮忙。”
“我会做到。”
韩毅轻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所有的事情要你一个人承担……委屈你了。不管发生何事,只有你还忠于大渝、忠于陛下,我这半个师傅就豁出性命去帮你。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萧倬言勉强笑笑:“韩恩师……这句话,萧倬言记下了。”
“你……也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我这次回来,你的身体可比以前差多了。”
“我没事,只是这几日染上了风寒。您与韩烈先走吧。我坐一会儿,自己会回去。”
萧倬言目送韩毅父子离去,慢慢将头埋在桌上,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疯狂肆虐,冷汗涔涔而下,唇角溢出滴滴血迹……就算最后放纵一次,也好!
一个月后,燕十三成功辞官,赖在靖王府内好吃懒做,做起了富贵闲人。他对萧倬言说:“你都不在炽焰军了,我还做什么羽卫营营主?我本就是闲云野鹤,你管不着我。”
萧倬言根本拿他没办法。
好在接替羽卫营营主的是离王萧倬然,倒也是值得托付之人。
那日,晏青跑得气喘吁吁,一把揪住准备脚底抹油的燕十三:“靖……靖……靖王殿下又去烟雨楼喝酒了。”
燕十三满不在乎道:“去就去呗,他又不是付不起银子。”
“这……这……这是银子的事儿么?”
“殿下这一个月来可有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没有。殿下按时吃饭睡觉,生活规律的不得了。”
“可有像前阵子一样烂醉街头?”
“没有。”
“可有发了疯一样的练武?”
“没有。”
“你每日帮他针灸推拿治疗肩上旧患,他可有不配合?”
“没有。”
……
燕十三无语:“那不就得了,殿下自己有分寸,出去喝个酒又怎么了?”
“可是……可是……”可是,殿下身中千日劫,胃部早已经被灼伤,是不能喝酒的。
燕十三疑惑道:“你和秋娘最近都不太对劲,你们可是有事瞒着我。”
“不……不……没有,没有。”
燕十三叹道:“晏先生,你只会治病,却治不了心!他越是正常,我才越不放心。他把什么都压在心里,可他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他伤心自责却又不允许自己伤心自责……他如今这般克制,我倒是希望见到他前些日子烂醉如泥的样子,起码……还有些情绪。”
晏大夫瞪了他几眼,气得吹胡子。前段日子,靖王殿下的千日劫频繁发作,偏偏他还得配合殿下尽量瞒着。晏青曾去找燕十三劝慰靖王,燕十三不知内情居然不肯去。还是韩烈靠谱,搬动了老帅这才制止了殿下继续胡闹下去。
一连数月,萧倬言偶尔会去烟雨楼喝酒,也不要人相陪。不过,他也确实有分寸了许多,每次回来,除了胃有些难受之外,倒也再没让千日劫发作过。
那日,离王萧倬然来靖王府探望七哥,在大街上迎面撞上了燕十三。
“燕大哥,你在看什么?”
此刻,燕十三顾不上理他,一双眼珠子只盯着路上一位青衣公子目不转睛。
萧倬然奇道:“燕将军有断袖之癖么?”
燕十三回过神,不满地上下打量他:“离王殿下,托您查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萧倬然摇头:“还是那样,查到她是秦太傅失散多年的女儿,然后就查不下去了。”
燕十三思索道:“靖王殿下杀的人虽不少,但都是在战场上斩杀敌军。梅妃能与靖王结仇,按道理来说,她要么是哪位将士的遗孀、要么是哪个国家的王族,怎么就查不到呢?是不是你查得不够仔细?”
萧倬然叹道:“你说得倒轻巧!你自己数数,七哥灭了月氏、楚国、秦国……死在他枪下的敌将无数,范围太大了,想要查清她到底哪里来的,岂不是大海捞针?”
燕十三嫌弃道:“查个人都查不到,要不是只有你方便入宫,我就自己查了。”
萧倬言郁闷道:“她的出生户籍天衣无缝,秦太傅也一口咬定是他女儿,我有什么办法?”
“先不说这个了,跟我去追刚才那人。”
萧倬然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你莫不是真看上那小白脸了吧?”
“小白脸?你看不出来那是个姑娘么?”
萧倬然一脸窃笑,满脸写着“哦!我明白了!”
燕十三气道:“你别瞎想!有了那姑娘,你心心念念的七哥总算有救了。”
萧倬然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一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乱说话。”
燕十三扬声道:“苏公子,请留步!”
苏维转头,抱拳笑道:“见过靖王殿下。”
萧倬然刚刚露出一个“啊”的表情,就被燕十三按住。
燕十三介绍道:“这位是炽焰军的……萧将军。”他到底没敢说,这是我十三弟。
“今日能遇到苏公子,缘分不浅,不如我们去烟雨楼喝一杯如何?”
苏维欣然同意。
三人结伴来到烟雨楼,自然“偶遇”了正在独酌的萧倬言。
苏维惊喜道:“三弟,你也在这儿?”
萧倬然恍惚明白,这就是公审那日七哥提及的苏维姑娘了。
萧倬言淡笑,笑容却融不到眼睛里:“苏维。”
苏维奇道:“怎么?你不欢迎我?靖王殿下见到我都比你热心呢。”
“是么?那真是多谢殿下了。”萧倬言朝燕十三拱手,眼神不善,你从哪儿把她弄来的,又把她弄来做什么?
燕十三道:“苏公子,您这位三弟似乎不欢迎我们,我们就不打搅二位叙旧了,先行告辞。”
苏维欠身圆场道:“我三弟这几日生病了,言语上有所怠慢,还望殿下海涵。”
燕十三一愣,心道你可真会护短,你明明是今天才见着他的。
云里雾里的萧倬然被拖走,半响才反应过来,“啊”的一声恍然大悟道:“七哥的结义妹子,一直以为你才是靖王?”
燕十三摆手:“你错了!你没听见她怎么叫你七哥的?她可不是你七哥的妹子,而是……姐姐!但愿这个姐姐比家里的姐姐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