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处尚还鲜血淋漓,获胜的冯简眼神黯淡,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五年来,虽然他未刻意留心他曾杀过多少人,但他记得那些人将死时的目光,不甘有之,不忿有之,不解有之,不服有之,然而,却是无一人如今晚的铁头一般坦然。他想起师父余老缺跟他说过的话:“刺客,是夜行者,见不得光,因为他们注定要将世间种种见不得光的事全部抹杀,还世界一份清白,而见不得光的事,只得由见不得光的人来解决,刺客存在意义,便是如此。心有大爱,不拘小节,世间不平事,我为不平者。”
听这番话时,冯简刚满十四不久,他无暇细想,也想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师父让他杀的人都是大恶,死有余辜,可今天,就在刚才,他开始怀疑。
心灵蒙垢,杀人手抖,收刀后冯简变得烦躁,此刻他只想赶紧回到包子铺的硬板床上翻两章《风月雅颂》然后睡觉,然而今晚之事却还没有结束。余老缺不知何时潜入书房来到案前,一声不吭地立在晕倒的宋之问身侧,嘴角犹挂着冷笑,拍了拍宋之问惨白面颊,见对方毫无反应后,尖声喃喃:“看样子是醒不来了,割了脑袋回去交差。”
“噌”的一声,以宋之问的精明,怎么猜不出这是匕首出鞘的声响,忙不迭睁开双眼迅速起身一脸尴尬地对余老缺行礼:“这位大侠好本事,仅仅一眼就看破在下这点小聪明,实在是惭愧,惭愧。”
打斗声音那么响,若不是宋之问一早吩咐过,府上那些下人们几时就已经冲了出来;之前冯简与铁头交手时候宋之问便已从惊吓中清醒,只不过光听动静就知道场面似乎不小,于是宋之问决定继续装死,但求两位好汉打得兴起把自己给忘了,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屋顶还有一位,就连自己刻意放平稳的呼吸声也被他看破。
余老缺冷哼一声,双目如芒盯着宋之问看了好一阵,直到对方被看得冷汗如雨,这才开门见山道:“身为一城之守,却在暗地里同匪盗勾结置全城百姓安危于不顾,宋老爷,我可说错?”
宋之问面露愧色,一脸诚挚道:“这位英雄说的是,与匪盗有染实在为宋某人不对之处,然我这番作为,却的的确确是为全城百姓着想啊!”
余老缺不置可否,眼神依然犀利。
宋之问汗如雨下,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恭声道:“英雄有所不知,这群匪盗手腕通天,就连青屿山上那群山贼都不是他们对手,前些日子他们找上门来,说是只会在太庭逗留数日,不会待太久,只要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他们合作,他们承诺只会打打秋风,绝对不会伤及城内无辜百姓,如若不然,依他们的说辞,误杀个百十人还是不敢保证的。在下也是实在担心百姓安危才一时糊涂答应了他们,说来也是可气,谁料他们违约在先,最后竟然决议长居于此,为此还专门屠尽青屿山那伙山贼以求有个落脚之处。在下深知有什么他们在太庭难保太平,遂昨夜下令命衙门精英于东街绞捕贼人,可英雄你也看到,贼人本领不凡,东街尸野横陈,实令人呃腕哪!而今一大早,我就收到贼人消息,今夜要与在下好好商议定居青屿山一事,为了全城百姓,宋某人当然宁死不从,好在关键时刻二位英雄如天神下凡,救宋某一命,大恩大德,莫不敢忘,还请受宋之问一拜。”
余老缺见他也不含糊,躬身便拜,脸上虽无表情,心下却是暗赞。要不怎么说历来官商二字放在一起总是比官民说的顺口,官商在一起就是勾结,官民放一块就是逼和反;官商之道,无外乎见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总而言之,休想听到真话;宋之问入官场这么多年,自然把握其中真髓,话说三分真,留下五分伪,剩下的二分让听者自己去填白。余老缺何等精明人物,当然不会相信宋之问这套大义凛然的说法,不过即便他是江湖声名显赫的刺乱会中人,面对朝廷命官也不能先斩后奏,京城那边若是真的计较起来,饶是以刺乱会的江湖地位,也会元气大伤,再讲,他们的职位并不是杀人,而是平乱,宋之问为官期间,虽有私心不假,若不是好端端冒出来给匪盗,太庭城也能称得上太平。所以尽管清楚宋之问未吐尽真言,余老缺还是决定以退为进,暂不撕破脸皮。
再说话时,余老缺声音依旧冰冷,不过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宋大人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自己一心为民,当官的若是真有这番心思,黎明百姓自然要少吃许多苦头。适才听大人所言,虽然你与青屿山一伙人不对路,总而言之还是有个口头承诺,不过这承诺于昨晚官匪交战时也就自动作废,说到底即便如此那也不至于兵戈相见,只是现如今他们五当家死在你家书房内,恐怕大人与那伙贼人再无任何合作可言吧?”
此言甚是,宋之问现如今最头疼的倒不是应付眼前这位“英雄”,麻烦的还是那个自称铁头的尸体,就如那人所说,这铁头似乎在贼人里还算是有身份的那种,暂不论是谁杀的,死在自家厢房里,那么自己绝对逃脱不了干系。宋之问心里暗骂,他娘的神烦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士,见面二话不说拔刀就砍,把人脑袋当成绿皮西瓜了不成?真心想打找个空旷地方动手难道不是打得更加畅快么?一定要挤在狭小书房里打才显得你们武艺超群?我宋之问顶戴乌纱多年,一不欺诈百姓,二不拉党结派,只想安安心心做我的地方官,为什么你们一定要闹出如此多的事情?也罢,能逃初一,难躲十五,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拿刀子解决。宋之问心意已决,道:“英雄所言不假,那群贼人欺我百姓杀我捕快,完全不把我朝律法放在眼里,若让这类狂徒勾活于世,天下哪里还有太平之时!英雄放心,马上我就修书一封给州牧大人,明早就快马加鞭寄出,请大人派兵剿灭青屿山一众。”
庆安王朝共二十九州,大大小小城县不计其数,本来按照庆安律法,州牧无权掌兵,只不过太庭所在的黔州,地处边境,与南蛮接壤,当朝大将军俞北望更是率重兵坐守黔州望南城,这直接导致黔州兵力于二十九州里只逊色于京城朝安,加上黔州州牧张贺凉本是武将出身,憬帝这才特赐予他调兵的权利。想想,连大将军镇守的黔州境内都有山贼敢闹事,威胁到百姓城牧安危,这要是传出去……所以,不是万不得已,宋之问万万不敢教州牧得知此事,此番作为,看似良策,其实下下之举。
按照在包子铺里的推演,目前状况已是最好结果,张贺凉出了名的嫉恶如仇,青屿山那伙若是果真惹怒了这位大人,那可真的是栽了。余老缺喜出望外,嘴角忍不住翘起弧度,不过好在有面罩遮掩,不然一副诡计得逞的奸笑实在有失他“英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