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瞳没有错过那寒冽青光一闪,心中顿时有了计量。
“沧海。”她声音虚弱,被风一吹,几不可闻。
沧海停住脚步,问:“可是累了?”
子瞳站在那儿,摇头,却不走近。
无奈,沧海只得往回走,来到她身畔。
子瞳脸上有狡黠笑意闪过,低低地说,“有敌人。”
“什么?”
“有敌人,要抢你的剑。”
话音未落,子瞳已跃起身,探手直向沧海背上负着的青霜剑而去。
沧海只微一侧身,便避了开去,随即反手捉住子瞳偷袭的手腕,笑说:“姑母亲,你想从我身上拿东西,功夫还差得远呢。”
子瞳咬住嘴唇,挣扎着想要脱开他的钳制,却感到脉门一阵酥麻,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喂,你这家伙,快放开我!不要以为你认穴准就了不起!”
沧海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顽皮:“我可没说自己了不起,是你在说。”
子瞳气恼地看着他。
谁知他脸色陡然变化,急急伸手抱着她身体一齐向前纵身,滚落到旁边的乱草丛中,并狠狠按住她惊愕过后不住扭动的身体。
“嘘,别动,真的有敌人来。”他俯在她耳边,悄声说。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的声音接连传来,沧海想也没想便拽住子瞳的腰带向旁翻滚了开去,扑扑,数支羽箭尽皆深深插进他们身旁的土地。
这番变故倒没令子瞳觉得危险可怕,只是泥土草屑沾了满头满脸,说不出的麻痒难受。她抬手胡乱抹了抹,再与沧海一同起身,凝目看向此时已现身的三位脸蒙布巾、身穿黑衣的男人。
中间那人身材高壮强健,单手拎着弓箭。
“沧海公子,久违了。”左侧的黑衣人向沧海抱了抱拳,高声说。
沧海轻蔑地一笑,道:“三位一路跟随我到荒山,如今又等在这废墟,就不嫌累么?”
刚刚发箭的黑衣人向前迈了一步,说:“跟随沧海公子这等大人物,再辛苦我们也不敢嫌累。”
“噢?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心存感激了。”沧海盯视着他露在布巾外的双眼。
“感激就不必了。”黑衣人扬了扬手中弓箭,“只要沧海公子愿意留下青霜剑,我们必定不伤你和这位姑母亲的性命,还会一路护送你们到风城,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笑话!”
沧海怒斥一声,随手抽出青霜剑,四野荒芜之中只见一片凛然如霜的青光豁然而起,携带冰寒之气刺向说话的黑衣人。黑衣人不慌不忙地弯弓搭箭,对准沧海射了出去,可羽箭尚未近得了沧海的身,便被强大的剑气震落在地。黑衣人眼中顿现惊色,下一瞬沧海的剑已搁在他的颈间,那人只觉浑身冰凉,除了闭眼受死再无他法。沧海挺剑刚要将他刺死,只听身后有人阴恻恻地说:“沧海公子,若想救这位姑母亲性命,就放下剑来!”
沧海回头,见一直未曾言语的瘦小黑衣人将子瞳的双臂反剪在后,雪亮的钢刀正架在她脖子上,她双目紧闭似乎被惊吓得昏晕过去。
“放开他!不然你们三个谁也活不了!”沧海厉声说。刹那间,他眼前所见已不是子瞳,而是那年断城遭受火灾之时陷入叛军手中的心爱女子,敌人威胁下她哀哭的模样他永不会忘,残忍地提醒他的疏忽与无能。即使后来将她救出,只要回想到那一刻,他仍心痛得不能自已。
“我说放开她,你没听到吗?”沧海又喊。
双方僵持着、怒视着,却没有人动作。
直到子瞳清冷的声音响起:“你的威风也逞得够久了。”说完灵巧地向下一低身,伸右手快速往那瘦小黑衣人的肩膀拍去,只听得对方一声惨叫,再看子瞳,已跃开至荒草丛附近,稳稳立定身形。紧接着,沧海手起剑落结束了手拿弓箭黑衣人性命,最后一个黑衣人见形势不妙刚想逃命,被沧海快步赶上,青霜剑从后而至穿透他胸膛。
子瞳站在那儿看着,荒草借着风势一片片拂到她身上,再一片片退去。她眼中生起困惑,缓步走到沧海身前,看他气息犹未平定的模样,此时他也回望着她,知道了她不是那个柔弱的女子,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她固然纤瘦却有令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刚才你是故意受制,好令那人失去防备的。”他似疑问又似肯定。
子瞳摇头,“我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一时疏忽落在那人手里。好在运气不差。”
“原来如此,你是用什么伤了他的?”
“缝衣服的针。”
沧海先是愣住,继而笑了起来。
却见子瞳缓缓扫视过那些再不可能站起的黑衣人,用困惑的声音问:“这就是人命么?”
“什么?”他没听清。
子瞳叹一口气, “这就是人命么?只一剑,就结束了。”
“是他们先要杀我,我出手是为自保,杀了他们,便是永绝后患。”
子瞳点点头,有些懂了。“我听你之前与他们对话,似乎这些人一路在追杀你?”
“是。”沧海沉声说。
“你……常常被人追杀吗?”
沧海微弱地牵动嘴角:“近些年来,确实如此。”
“那,你不累吗?不怕吗?”
“累是自然。至于怕嘛,那倒不必了。”他的声音先是倦然,随即便有傲视天下的慨然无畏:“子瞳,你以为我是谁?为何执意得到青霜剑?五年之前,我是这断城之主。自从城灭,我历经逃亡,躲过无数次追杀,也许终有一天终会送命在敌人手中,但我只要在生一日,就必定力图复国。既然命运如此,我只有承担面对,绝无惧怕道理。”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算起来我也是你的敌人。”子瞳一双眼错也不错地看他。
“不。”沧海摇头而笑,眼中尽是无瑕信任。直觉告诉他,虽因青霜剑之故他与她分站争夺的两侧,但她不会成为他的敌人。“忘了刚刚吗,你还在与我并肩作战,我们是伙伴才对。”
子瞳孩子气地“哼”了一声:“谁跟你是伙伴?我那是怕他们真的夺走青霜剑。”
他们在这交谈中不知不觉走近彼此,此刻时值正午,阳光明艳无伦,子瞳得以甚为清晰地见到他桃花一般潋滟的双眼透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之色,只一掠,便消逝了,尔后她赫然发现有几条深刻纹路嵌在他漂亮眼睛的边缘,原来,他已不年轻了,初见时那一身俊美优雅的气息,是因锐气的消敛所致,却在这危急关头,从敛默中爆发出惊动人心魄的力量。她突然看清了他,他的眼里住着一座倾塌的城,曾经灿烂辉煌,所以他不能忘、亦不敢忘,便在这怀想中沉溺不可拔,便有了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悲壮与沧桑。
子瞳净澈冷冽如凝水的心因这洞悉而被投入一颗大石,避不能避,生出美丽又惶恐的波纹来。
“怎么了?”沧海眨眼。
子瞳有些羞怯地移开目光,央求道:“再跟我说说断城的事吧。”
“没什么可说的。”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变得恍惚,迢迢落在遥远一方。
“断城……歌行殿。”他喃喃地念着。
子瞳耳尖地捕捉到他声音:“歌行殿。那是什么?”
“是属于长歌的宫殿。”沧海唇角带笑。
“长歌,又是什么?人名吗?”子瞳皱眉。
“长歌是我爱的女子,她的美貌与温柔,皆是天下无双。等我们到了风城,你就会见到她。”只在念出“长歌”这名的霎那间,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那些原本非要凑近才寻得到端倪的皱纹一下子凛然生硬地蔓延开去,直直逼向鬓角。
子瞳的心被这闪现出的锋利的苍老惊颤了,蓦然懂得有位女子刀刃一般深刻地住在他的年华里。随她任意想象但不可企及的年华。
见她出神,沧海晃了晃手掌:“子瞳?子瞳姑母亲,怎么了?”
她安静地笑笑:“没什么。”躲闪着抬头望天,却被嚣张的日光刺得涌出泪水,赶忙垂眼擦拭,说:“是不是该继续赶路了?”
此时她已忘记一路追赶他的目的,自然而然便要与他同行,去往他的终处。
沧海深看了她一眼,只问:“你没事吧?”
子瞳用力摇头,似乎想甩掉那些因看清他而衍生的妄念。
“那好,这就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行不多时,见到路旁一间潦草搭建的小屋,只粗略几根木柱,顶上以及四周盖着疏松茅草,屋前拴有几匹模样高大神骏的马。
“咦,有人。”子瞳出声提醒。
沧海宽慰地对她一笑:“是自己人。”
正说着,小屋中走出两位身穿赭色短衣的男子,俱是不苟言笑的硬朗模样。
他们在沧海身前三尺左右停下。左侧的男子躬身行礼:“公子,属下在此等候多时了。路上还平安吧?”
“解决了三个。”沧海淡然说。
听到这话,两人同是一惊,右侧的男子问:“公子可有受伤?”
沧海一笑:“毫无损伤。放心。”
“请公子恕属下护卫不周。”两人齐声说道。
“与你们无关。”沧海摇头,再转向子瞳:“这是子瞳姑母亲。住在废隐山上的铸剑师,青霜剑便是经她之手重生。”
“沧海公子属下君平、君安,见过子瞳姑母亲。”他们对子瞳报出姓名。
沧海又说:“子瞳,这两位是我最为忠心的近身侍卫。”
“恩。”子瞳懒懒地应了一声。
这时站在左侧叫做君平的侍卫上前一步,笑看向子瞳:“多谢子瞳姑母亲赠剑助公子复国。如此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子瞳挑起眉毛,冷冷地说:“谁说我赠剑给你们家公子来着?分明是他不要脸地抢了去,我一路跟来就是为了找机会拿回我的剑。”
“如此说来,姑母亲是我们的敌人了?”君安的手按在腰侧悬挂的剑柄,一脸阴森地注视子瞳。
子瞳毫不畏惧地回视,“没错。”
“君平、君安,不得无礼!”沧海厉声呵斥:“子瞳姑母亲怎会是敌人?方才在王宫废墟与杀手一战,若没有她相助,恐怕此时我也无法安然站在你们面前。”
随后又俯身向她,一双眼含着保护的深意:“子瞳,有些话只有我能听。不可乱讲。”
子瞳刚想反驳,却被他吹在耳畔的温热气息熏得红了一张清净脸孔。
君平、君安对视一眼,再来双双跪倒在地:“是属下错怪子瞳姑母亲,请公子恕罪。”
“都起来吧。”沧海摆手,用威严的声音说:“此后再不可说子瞳姑母亲是敌人的话,否则我绝不轻饶。”
“属下知道了。”
君平又说:“请公子和子瞳姑母亲上马吧,脚程可快些。咱们得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以防敌人再次来袭。”
是非之地。听到这几个字,沧海不由得轻声重复,眼光随之飘到身后已不可见的王宫废墟,曾经有多辉煌,现时就有多令人哀痛的荒败……他只顾着自己心思,却没留意君平和君安眼中潜藏着的欲除掉子瞳的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