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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惨绿少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2)

“丁城城,”可可轻轻地把手放进了丁城城的手掌里面,“如果他正是你说的爸爸,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我和小俏一起看到他跳上了地铁轨道。”沈涵把黑色的笔记本递给丁城城,他说:“这是你爸爸写的日记,你看看吧。”

丁城城愣住了,茫然地接过笔记本,站在门口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时间过得很慢,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僵持住了,他们等待着丁城城看完这本黑色笔记本,谁都不敢吱声,他们看着他,看到他开始颤抖,悲伤的睫毛长长地覆盖住眼睛,瘦削的肩膀越发颤抖得厉害,可可禁不住上去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丁城城猛然甩开可可的手,可可几乎要绊倒在门槛上,“什么自杀,什么他妈的狗屁自杀!谁他妈的自杀!”丁城城狂躁地跳起来,他站在他们的对面,大吼着,“滚,谁他妈的狗屁自杀!’’他几乎要哭出来,弄堂里面伸出很多脑袋来,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午睡的老太太们被惊扰得醒过来,慢慢地聚拢过来,窃窃私语着。

丁城城突然撞开可可和沈涵,揣着黑色笔记本,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冲了出去。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真实,天很亮却没有太阳,明晃晃的,到处都是梧桐树的阴影,他所有谎言都不会再被击破,是的,他的父亲,他的爸爸,他想象当中那个正在好望角的海员,都已不会再次出现,死亡,把所有的谎言都埋葬了,爸爸死了,可是无人知道他的死,他死得那么的卑微,他是否也有一个葬礼,是否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们是不是为他哭泣了。

爸爸从不曾在黑色的笔记本里提过他和妈妈的名字,只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空格里面,用淡淡的笔迹写了他家的地址,他,这将近二十年的生命,就变成了那个空格里面一行淡淡的字迹,写着:永安里127号。

马路上的人群都在急速的后退中,他们都给发了疯般奔跑的丁城城让出一条路来,爸爸总喜欢在夏天的午后喝黄酒,吃一碗用咸菜煮出来的发芽豆,在木头椅子上坐很长的时间,现在所有关于爸爸的记忆在突然之间清晰了起来,而扑面而过的人群,都在要撞见的那一瞬间迅速地闪开,卖冰淇淋的小车丁丁当当地响着,妈妈第一次遇见抽水马桶倒漏的时候,一个人站立在一堆冒着泡泡的粪便当中。丁城城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宛若青春期刚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梦见自己被黑颜色的水淹没,现在,煤渣跑道的操场看不见了,湖水绿色的裙子看不见了,溅了血滴、在风里面鼓起来的衬衫看不见了,在头盔里,那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灯光辉煌的路也迅速地转了个弯,倏地到了尽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丁城城成长的时候说:站起来,不许哭!弄堂里咸蛋黄冬瓜的香味又钻进了他的鼻子里面。

这个午后,城市里的人们都看见一个瘦削的惨绿少年,奔跑着,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向前奔多久,才能够冲破这个夏天。

台风在傍晚到达上海,它以不可预测的速度,穿越过海洋来到这里。

那晚,丁城城开走的是二乔的车子,二乔新买的二手摩托。

晚上已经开始风雨交加,车行的那个破烂收音机一直在沙沙地响着,不时地念叨着台风警报,而所有的人竟然都在这样阴凉的天气里面开始感到昏昏欲睡了,一起抽着桌子上的一包中南海,虽然外面的雨很大,可是被塑料布挡着的房间里面很安静。二乔推着新买的二手摩托从门外走进来,把头盔拿下来夹在手臂问,挡泥板已丝毫起不了作用,他身后的一大片已经全部被泥:水打湿了。

“差点死在外面,回不来。”二乔浑身都浸着水。

车子虽然已经成了~辆泥浆车,但是把手和仪表盘还是在黑夜里面闪闪发亮着的。这一个晚上,因为台风的关系,可能是不会有生意了,丁城城只是想把自己埋在旧沙发里面,抽了一地的烟,闻着车行里面的汽油味道,看看地上那些沾着油污的小零件们,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坐着,悲伤地等待着脑子里面再次出现一条笔直的公路,手里紧紧地揣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翻到后面,后面的空白页上,突然出现细小的字迹,跟前面的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翻看着,字迹新鲜,是一个女孩子写的。

她被抛弃,又被抛弃,她被所有的人抛弃,她恐惧,她感到自己残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最后的几页,丁城城看到这样的话:“但愿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

他感到心里面发憷,丁城城全然不知道这后面是可可的字迹,他全然不知道可可在她最悲伤的时候把那些细小的话都写在笔记本背后的空白页上面,他只是看着,一句又一句的话中,他又再次看到他所熟悉的少年的恐惧,再次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后来二乔他们几个人一起在小房间里面抽烟和聊天,再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来的引擎声,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种天气居然也会有生意。”于是就好奇地望着紧闭着不动的塑料帘子,再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在这个台风的鬼天气里来的顾客,二乔在沙发里面轻轻地说了一句:“怎么听这声音不太对啊。”接着猛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来不及叫着:“靠,那是我的车!”他连忙冲了出去,掀开挡风的塑料帘子的时候,外面的风和雨砰的一声闯了进来,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兜转着。

而外面,雨棚下面,留着一个干燥的似乎还是热乎乎的长长的痕迹。

二乔焦急地回到屋子里,找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把桌子上面的香烟缸都打翻了,臭乎乎的烟灰弄得衣服上一摊污痕,钥匙真的已经不见了,他立刻喊:“丁城城!”而果然,刚刚那个一直缩在沙发里面,已经快要缩成黄豆大小,几乎看不出是个活物的丁城城,现在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房间里面仅有的几个人都僵硬在那里,不敢出气,从塑料帘子的缝隙里面,外面的风挤压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叫嚣着。

那个台风的夜晚过得很长、很久,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再能与它相提并论。

风声很大,所有的梧桐树枝叶都在疯狂地扭动着。

可可整个晚上都把窗户全部打开着,她在期待着灾难的发生,她在期待着一场台风或许可以把她卷走,她这几天深刻地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种东西被杀死了,不知被谁亲手杀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到现在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她的生命了,她的感情现在都扔在外面,没有地方放,那么台风是不是可以把它们都通通带走。

小俏捧着收音机度过了整个夜晚,一直在听一个遥远的不可辨的女声在唱歌,这令她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她靠着水箱坐着,看着天空从蓝色的变成橙黄色的、红色的、深红色的、透明的黑色,工房里面亮着各种颜色的灯,星星点点地慢慢熄灭,而天空里面总是有着某种永恒的光亮,透彻的变换不定的好像一根长长的蜿蜒不定的绸带子,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是依然在城里面,还是那个在山上要私奔而去的小妖精。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变成透明的灰色,不再有雨,风也变得轻微起来,积水漫过人们的小腿,下水道里面有巨大的水流声,凋落的梧桐树叶在水面上打着转迅速地漂移,整个城市在经过一夜的洗涤之后变得澄净起来,这一次的台风尤其猛烈,马路上横着被刮倒的梧桐树,摔烂的花盆和广告牌到处可见,而积水好像永远都消退不尽一样。但是台风仅滞留了一个晚上之后,就迅速地离开。

可可在睡眠里,一直坐在阳光灿烂的屋顶.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片片灰蒙蒙的工房都在她的眼睛底下,她的身边一直坐着另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低着头,抽的烟是软包的黄骆驼,也是一根又一根,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等她醒来的时候,洞开的窗户外面已经吹起了从海边过来带着咸味的潮湿的风。

两天之后,上海好像从冰冷的水里面被捞起来一样,所有的积水都在缓慢地退去,人们又开始正常地上下班,停了两天的轮渡开始再次运行起来,夏天也终于显出衰败的迹象来,而台风的痕迹也被城市轻易地抹去了。

只是惨绿少年,再不会出现。

丁城城在台风袭来的晚上死于高架桥的一个拐弯口。

当他的车子时速超过一百二十迈的时候,在拐角处失去控制,狠狠地撞在栏杆上,人被抛了出去,飞出了三十米远,他戴着头盔,可是头盔都裂开来了,发现他的时候,头盔的挡风玻璃上面全部都是血,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离前一个出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了,他一定是想下这个出口,在转车道的时候,突然打滑,彻底失去控制。台风袭来的深夜高架桥上面车子稀少,没有人在狂风暴雨中出行,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躺了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面一直没有死去,只是昏迷。在医院被抢救了整个晚上,他似乎曾经醒过来一会儿,他的手指动过,眼球在拼命地痉挛中,后来微微地睁开了,又闭上,空气变得非常的焦黄,整个世界都是焦黄的。清晨,他的心跳就停了。好像还是在他自己的睡梦里面,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最后,会不会想起,在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教室的窗户后面,可可一张悲伤的坚强的面孔,那时候,她正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写字,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发生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很多事情,其实与之后相比,这一切,只是开了个头。

当可可和小俏她们知道的时候,又过去了两天。

死亡那么突然,那条光辉大道也是戛然而止。而可可在这一年夏天最最悲伤的时候写下来的话再无人会看到,因为所有的字迹都在雨水里面湮没掉了,丁城城死去,带走可可的悲哀,当最后一个诵读者离去的时候,悲哀就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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