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在宫中侍候各位娘娘多年,深知宫规宫律,因此奴不敢冒九族之风险诬陷皇后娘娘。”楚亭面对郑明瑶临时发难,不慌不乱:“奴依着娘子命令行事,不知何为诬陷。”
皇后目光平和扫过苏湘的面庞,不紧不慢回答道:“本宫见蔡美人初到京城,恐妹妹水土不适,不免多几分照拂,却不知郑婉仪所言‘交情匪浅’是何意?后宫之中皆为姐妹,便如郑婉仪与张修仪一般,出手援助乃是人之常情。”
郑明瑶原以为皇后如花椒事发一般,力保苏湘为羽翼,不想她竟一口划清界限,将谋害皇四子的罪名全部推在苏湘身上。郑明瑶想借苏湘拉皇后下水,一箭双雕,却不料皇后另有打算。她眼波流转,皇后自折羽翼对她有益无害,不再多言,暗暗打着自己的算盘。
苏湘虽不明皇后态度大变的原因,却知自己已成弃子。纠结往事毫无意义,纵使她曾真心皇后谋划,亦无半点旧情可讲,唯有拼全力自保。她略一沉思,开口道:“姐妹也罢,旧情也罢,皇后娘娘待妹妹如何,臣妾心中有数。事已至此,臣妾只想问楚亭一句:我与王昭仪素无来往,何以你自由出入和音宫无人察觉?是否另有内应?”
楚亭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磕磕巴巴回答:“奴……奴不知啊,一切皆是娘子安排,奴只是听命而已。”转眼间又变回了无知懵懂的小宫女,她既挺身背主,自是做得越像越好。
王洛芷明白苏湘用意,接话质疑:“我和音宫虽非重地,亦不容外人随意出入,更不可能悄无声息将皇三子贴身小衣偷去。蔡美人入宫未久,与本宫亦不熟稔,何以有能力安排下这许多人手?若蔡美人真如此手眼通天,又怎会被手下人轻易出卖?”
纵无与苏湘的联盟,皇四子病情始终与皇三子有关,旁人稍一联想,大可认定是她指使苏湘所为。王洛芷与苏湘只是权益上的联盟,却非得为她说句公道话不可。
“正是,王昭仪合该彻查宫人,为何令人来去自如。”皇后毫不示弱,冷冷望着王洛芷:“皇四子薨逝,乃是由于沾染了皇三子的衣物。王昭仪身为人母,竟疏忽至此,难道不该躬自反省么?”她声音放低,眼波飘过一丝狡黠,右手拂过缀满繁花的细绉裙:“若王昭仪心思大意,接二连三令皇嗣遇险,本宫不得不考虑将皇三子交与太后亲自抚养。”
刘太后本安静听着几人口舌争斗,闻言不觉心中一动。她年纪轻轻高居太后之位,长日无聊,早想将后宫事务揽在身下。上次借花椒一事初露锋芒,无奈张修仪太不争气。此次事发突然,六宫纷乱,正是她插手的好机会。
“什么?你……”王洛芷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眼看便要抑制不住。皇后一语便中她心中最怕、最柔软之处,焉能不令她方寸大乱?她原以为皇后至多再将她禁足,只要有皇三子在身边,总有办法翻身。不想皇后狠辣如斯,一张口便要夺走皇三子。
苏湘心知皇三子不仅是王洛芷的命根,更是此案的关键,断不可落在皇后手里,急急跪倒,打断王洛芷的话头,高声道:“皇长子与皇四子亦曾染病,病在儿身痛在娘心,皇后娘娘想必与王昭仪感同身受,必不忍心令王昭仪母子分离。”
她一语出口,与皇后已成对立之势,昔日种种俱如过往云烟。回想当日二人携手长叹,苏湘是情难自已,深深拜倒:“臣妾入宫时日尚短,见御花园花团锦簇、清香袭人,私以为世事如花、美不胜收。直到今日方知人心难测海水难量。臣妾不识楚亭幕后之人,惟愿太后、皇后与郑婉仪娘娘早日查明此事,还臣妾一个公道,亦还皇三子一份清白。”
“蔡美人口齿伶俐、颠倒黑白,当真了得!”皇后表面保持中立,黑脸便只能由王德贞来唱,当下步步紧逼,毫不容情。她冷冷哼了一声:“楚亭已承认受你指使,还有何怀疑?蔡美人若有证据,不妨当场对质,何须如此劳师动众?”
“若真是我指使,调查只会使证据确凿,王才人何必担忧。”苏湘忍无可忍,狠狠瞪她一眼,提高声音反驳:“莫非王才人知道个中内情,因而做贼心虚?还是昔日王才人身居寒鹤宫,见得太多阴暗之事,唯恐勾起回忆?”
“你……”寒鹤宫贬谪乃是王德贞生平耻辱,却被苏湘当众道出。她复宠的把柄原握在苏湘手中,此刻见她言语犀利再不留情,亦心生怯意,支支吾吾道:“我怕什么?左右楚亭不是我的人,与张修仪不和的亦不是我,清者自清,无须多费唇舌。”最后一句已然露了怯。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斜了她一眼,扬声道:“调查之事本宫自会安排,蔡美人嫌疑亦不可抹杀。”眼望刘太后,笑容温和,殷殷有请示之意:“皇三子身子微恙,太后忧心难安,若能屈尊帮助王昭仪照应,乃是大宋皇嗣的福气,臣妾自会向皇上禀明。”
刘太后本不关心苏湘生死,将皇三子交与她照料,等于有了与皇长子抗衡、制约皇后的筹码。刘太后意欲染指权术已久,焉能放过这个机会,当下笑道:“皇三子不嫌弃我这个祖母年轻,哀家可能推辞?含饴弄孙本是人生幸事,蔡美人之事便劳烦皇后费心。”
皇后为了除去苏湘,不惜惹火烧身依附太后,岂容郑明瑶从中破坏。她不看郑婉仪,语气渐渐严厉:“皇四子新丧,郑婉仪照应皇上与张修仪,事务繁忙,何以分心调查蔡美人区区小事?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理应主持查明此事。“缓声道:“传本宫谕旨:蔡美人今日起禁足宫中,将嘉薇宫所有宫人严加审问,直至查明皇四子死因。”
苏湘心头巨震,严刑逼供几乎便是伪造证据、诬陷定罪的代名词,她本指望太后、皇后、郑婉仪三方共审,相互制约,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不料皇后竟专制如斯,欲置她于死地。
左思右想,实在不知皇后为何如此决绝,苏湘心一横,朗声道:“正如皇后娘娘所言,自臣妾入宫以来,蒙娘娘多方照料,引起后宫流言纷纷。今臣妾惹重案在身,恐诸人怀疑娘娘念着昔日情谊,偏私照应。臣妾斗胆,求郑婉仪娘娘共审,以止流言蜚语,还皇后娘娘与臣妾清白。”
郑明瑶一声娇笑,斜斜睨着苏湘,语出惊人:“皇后娘娘令臣妾悉心照料皇上与张修仪,不敢不从,恐怕要令蔡美人失望了。”她眼见皇后、太后联手,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若除掉苏湘,张修仪想必对她感恩戴德,复仇皇后便多几分把握。
苏湘隐隐约约猜到郑明瑶的打算,长叹一口气,颓然闭上双眼。全然没想到郑明瑶为了除去她,竟愿意放下与皇后一较长短的机会。王洛芷自身难保,郑明瑶作壁上观,放眼整个后宫,竟无一人可救她于水火之中,莫非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皇后略感意外,稍一沉思,便知郑明瑶想法,微微一笑,吩咐道:“既然如此,便将蔡美人及其宫人都带下去,待本宫禀明皇上,明日再审。”
几个宦官上前拖住苏湘的手臂,做势便要把她拉出汉舒宫,楚榭猛然冲上一步,扑通跪倒在皇后面前,几乎声嘶力竭喊道:“皇后娘娘,此事乃是奴与楚亭蓄意为之,娘子并不知情!”她和楚亭受童贯重托照应苏湘,谁知竟成了推苏湘落井的刽子手。一来念着苏湘往日的真诚相待,二来恐童贯不会善罢甘休放过自己,索性鱼死网破,搏上一搏。
她唯恐耽误时间,话语如连珠炮一般,一口不喘气道:“奴曾服侍过张修仪娘娘,被娘娘责打,心有怨怼,眼见张修仪生下皇四子,更加不忿。奴假传娘子命令,事先打通浣衣局关节,令楚亭偷出皇三子换下的小衣,送给皇四子。”
她顿了顿,猜想皇后要问她为何不早说明实情,不愿给人打断的机会,接着道:“娘子待奴二人赤诚,眼见娘子含冤受屈。奴无法忍受良心责备,甘愿认罪。”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一时呆立当场。苏湘知她用意,不忍辜负她的一番深意,长长望了她一眼,忍住内疚,道:“皇后娘娘既凭楚亭口供断定臣妾有嫌疑,焉知楚榭口供不是实情?此案纷纭错杂,臣妾请求上报皇上圣裁,断不可凭一二人之言定罪。”一二人表面指楚榭、楚亭,实则指责皇后一手遮天,众人听得明白,深知苏湘与皇后已经撕破了脸。
“蔡美人所言有理。”皇后笑容温和中暗藏锋芒,话头一转,语调尖利:“将这个宫婢与楚亭一起带下去,严加审问。”看起来似乎接受了苏湘的申辩,实际具体如何审问,二人用刑孰轻孰重,各要什么样的口供,只由皇后一人说了算。
苏湘眼见大势已去,微微浅笑,立起身来,便要离去。一人声音忽从背后传来:“且慢,蔡美人之事,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