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瑶身着月白闪寿字羽纱曳地长裙,如朦胧月影围绕盘旋,交织成寂寞的幻影。她步步端庄,翩然入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皇上万福,太后安康。”她深深施了一礼,语调掩不住地哀痛婉转:“臣妾忽地想起一事,关系重大,望奏请皇上、太后。”
赵佶知她哀痛欲绝,不忍拂她心意:“郑贤妃但说无妨。”
苏湘望着她,柔弱的外表暗藏凌厉,令人爱之、恨之、怜之、弃之,不忍移开目光。苏湘总觉得她柔弱娇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果敢的心,衬托着与她出身不符的大气雍容。勾心斗角的深宫,她的目标从头至尾只有谋害儿子的皇后,从不屑以恩宠排除异己。
她们虽是对头,苏湘却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她在女儿遇险时临危不乱,在皇帝误会时直言相询。她不愿违背国家大义曲意迎合皇帝,利用自己的七巧玲珑心百般劝慰。想必当初向太后送她到赵佶身边,也是看中了她的不凡品格吧。
郑明瑶以目示意,张太医上前一步,垂手侍立。她浑若无意瞟了皇后一眼,不紧不慢道:“臣妾入太医院查阅寿庆公主病案,无意发觉一事。皇后娘娘身子不爽,碍于环境未能向皇上禀明。臣妾唯恐拖延下去耽误了娘娘的病情,故而斗胆进言。”
“什么?皇后有病在身?”赵佶与王燕莹结发多年感情深厚,关怀溢于言表。他探出身紧紧握住皇后双手,埋怨她:“为何不一早告诉朕?所患何病?”顿了顿,转头抬高声音申斥道:“你们既为皇后诊脉,病情如何?为何不向朕禀报?”
“一点小病,何劳皇上挂怀。”皇后言语谦和,脸色苍白如纸,低声劝说。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身患咳疾一年有余,病情愈重。娘娘唯恐皇上挂怀,故明令太医院上下不得声张。微臣体恤娘娘一片苦心,不敢不从。”张太医拱手回答,三言两语便把责任推到了皇后身上。苏湘知他是郑明瑶的心腹,按理不应得知皇后病情,莫非太医院出了内奸?
“皇后凤体有恙,乃是关系家国天下的大事,岂可隐瞒不报!”赵佶剑眉一耸,微有怒意:“皇后染恙又身怀皇嗣,若出了什么好歹,你们难道担当得起?”
王洛芷眼波流转,扫过赵佶和皇后十指相扣的画面,扁了扁嘴。王德贞面露惊讶痛心之色,泪水盈盈。众人听闻皇后得病,一惊过后大有幸灾乐祸之意。眼见赵佶动怒不敢怠慢,均屏气凝神小心藏好欢喜的神情,起身跪倒,齐声娇唤:“请皇上息怒!”
苏湘随人群跪倒,偷偷抬头,郑明瑶冷眼旁观赵佶与皇后情真意切,神态清冷,竟有事不关己之色。刘太后唇边微笑不变,眼中带着几缕焦急,手指却不安分地绕着衣角。苏湘暗自叹息,放眼大殿内外,真正关心王燕莹的唯有赵佶一人。
苏湘余光瞥见刘太后与郑明瑶飞速对视一眼,温言抚慰:“哀家亦曾为后,深知个中酸辛。皇后操劳六宫事务,以致微染小恙,却身怀有孕不得安寝,比哀家更辛苦了不止一分。”顿了顿,观察着赵佶的脸色,慢慢道:“尤其还要照应皇长子,当真不易!”
赵佶一凛,忧心忡忡附和:“太后所言有理,皇后确实操心太过。”深深望着皇后,半商量半安慰:“烜儿渐渐大了,你也该多用点心在自己身上。后宫诞育子嗣的妃嫔不多,朕有意令王昭仪照顾烜儿,你意下如何?”
皇后内心慌乱,强力镇定:“烜儿一直跟在臣妾身边,恐怕不适应他人。臣妾身边有苑竹、艺兰帮忙照应,并不需臣妾费心,皇上多虑了。”
苏湘想起自己上回提议,心中一沉,大殿之中却无她说话的份。王洛芷唇角扬起,正在暗自庆幸,郑明瑶忽然插话:“皇上所言有理,只是王昭仪一边照应皇三子,一边看护皇长子,恐心力交瘁。依臣妾所见,皇长子不如交给太后亲自抚养,更为妥帖。”
一言出而满座皆惊,赵佶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冷冷不语。苏湘低低叹息,郑明瑶明知赵佶不愿刘太后插手后宫,还要当众提议。她为了报仇皇后,竟不惜搭上自己的恩宠,其心之炽烈可见一斑,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
刘太后得意万分,面上却尽是为难之色:“抚育皇长子责任重大,哀家不敢不尽心。只怕不了解皇长子习惯,希望皇帝允准,拨皇后身边贴身照顾皇长子的人过来崇恩宫。”
上次赵佶便几乎要妥协,此刻旧事重提,更不好推辞,刘太后将皇长子收入麾下几成板上钉钉之事。郑明瑶既遂了她的心意,刘太后也乐得投桃报李,借皇长子调走皇后的心腹。苏湘的心越揪越紧,层层罗网相扣,皇后的处境越发艰难,该如何是好?
本来皇后被郑明瑶对付与她无关,但若刘太后正是幕后之人,该当如何?推波助澜令皇后与郑明瑶斗得两败俱伤,她再从中渔利,到时候恐怕不止后宫,就连赵佶也未必制得住她。
赵佶对刘太后的忌惮,苏湘一直看在眼里。除去自身安危不言,她更不愿令赵佶为难。不论太后党与帝党的前朝政治冲突,赵佶自小与孟雅漪关系良好,却抵不住刘太后一方压力,于册封孟雅漪为皇后一年之后下诏废后,此后始终耿耿于怀。
皇后手按胸口,半闭双眼,思绪轮转,徐徐道:“臣妾临盆在即,烜儿养在身边确有诸多不便,臣妾不愿令皇上为难。”她含情脉脉望着赵佶,话锋一转,如寒月冰刀刺入众人耳膜:“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皇上答允。臣妾与蔡婕妤妹妹一见如故,嘉薇宫与坤宁殿相距不远。臣妾希望蔡婕妤代为抚养烜儿,臣妾亦可时时探望,岂不两全其美?”
她口中的两全其美,其实一指皇长子可依附蔡家势力,安然长大,慰藉她慈母之心;二指借蔡家断了太后的念想,使其无法利用皇长子拉拢前朝大臣兴风作浪。赵佶微一思索,便明白她的用意,舒了一口气,望向她的眼中更多了几许欣慰。
“确实好提议,皇后深得朕心。”赵佶紧一紧皇后的手,相视而笑。“蔡婕妤行事妥当,心思细密,正是抚养皇长子的不二人选。嘉薇宫地势清静,烜儿在其中长大亦对身体有益。”
郑明瑶张张嘴还想再劝,赵佶目中寒光一振,生生忍住。她对赵佶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对刘太后也多有厌恶。方才提议乃是情势所逼,并非真心实意。事已至此,没有必要更讨赵佶嫌弃,她福一福身:“皇上思虑周详,臣妾谨遵圣谕。”
刘太后眼见形势突变,不好用强,唯唯应诺脸色不喜。
苏湘只觉四面八方的妒忌夹着愤恨,化作枝枝利箭,密密织成网朝她射了过来。人微言轻,赵佶和皇后决定的事,根本轮不到她反对。皇长子树大招风,再加上蔡家,不知有多少针对嘉薇宫的阴谋正在酝酿。晴空白日惹上事端,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眼见众人皆要散去,苏湘收起万千思绪,正要离开,猛然想起原先的计划。她追上几步,拉了拉郑明瑶的衣角:“郑贤妃娘娘,请借一步说话。”
郑明瑶略感诧异,也不反驳,拣了一处清净地带,冷冷瞧着苏湘。
“郑贤妃,皇二子之事别有内情,皇后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苏湘言辞恳切,殷殷望着她的眼睛:“看在皇后时日无多的份上,让我将实情告诉你。”
“实情?”郑明瑶勾唇冷笑,凶光一闪而过:“你进宫多久?知道什么是实情?你懂什么?”她吸了口气,微觉激动太过,稍稍压抑:“蔡婕妤心地单纯,难免被人利用。本宫看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另外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若真是闲事,我自然不会插手。”苏湘想她不可能轻易相信自己,耐心劝说:“张贤妃的死冲着我们三人而来,随时可能将我们置于死地,你并非不知。当前之计,唯有联手揪出幕后之人。你与皇后的恩怨本就错综复杂,难道不能为了自己性命暂放一放?”
“我有心放皇长子一命,她却如何对待寿庆?”郑明瑶咬牙切齿,眼中烈火熊熊,几乎便要喷血:“与她联手,让我如何面对寿庆的亡魂?”
“难道说……”苏湘张口结舌:“寿庆公主是皇后所害?有何证据?”
“你不是识得坤宁殿的池棠?不妨去问问。”郑明瑶语带不屑,伸出右手拍拍苏湘的肩膀:“就算是皇后面前得脸的侍婢,也不敢随便抱一只野猫回来养,何况是侍候皇长子的宫婢。你且问问她是何人授意,还有猫颈中的银牌,是何人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