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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重重的帷帐，底下漏着光，碎金似的闪跳。
尹媛第二次来到这里，乔樊的卧室。她没有特别反抗，深知徒劳，反以言语温和相劝：“少爷如需我陪，未必不可。只要你能让我心甘情愿。”
乔樊大喜：“你要我怎么做？”
这时，帷帐一阵波动，底下钻出个赤身裸体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通身只戴了只红肚兜，皮肤很黑，脸绯红。她往床上爬。
“少爷，你回来啦！”少女欢跃。
她的脚，竟也是盈盈三寸春弓。
乔樊一时窘迫，转而对少女恶声恶气：“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出去！”
少女委屈：“我想你回来了，就过来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子的么……”
“滚出去！”
少女拾掇着衣物，几欲成熟的丰满的胸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尹媛眼里。过早接触人事，少女没有丝毫扭捏，她不羞涩，动作几乎粗俗。
她看上去那么单纯。
“等等，”尹媛叫住她，“你叫什么？”
“阿珍。”
少女回头看她，眼里没有恨，大大的眼睛逼视尹媛，惊心动魄。
“你留下，该走的是我。”尹媛怎会放过逃脱的机会，“是我打扰了你们。”
乔樊又羞又气，乞求般：“媛儿，你别走，我让她走。”
“我不相信，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乔少爷。”尹媛向阿珍使眼色，“阿珍很可爱，她很适合你。”
阿珍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乔樊兀地起身，阿珍吓了一大跳，推门跑出去。
传来乔家老爷乔至青猛烈的咳嗽声，还有几记强烈辱骂。乔樊哪会理会父亲，顾自欢愉。
尹媛瞅得间隙，也想跑，刚起身被拦腰截住，倒在朱红鸳鸯被里，涌起的红色软被，像波浪。
不过几里之外，大片密集的枪声响起。
对于枪声，江水两岸的居民并不陌生，有时会响几下，飘过一场纸钱和一阵哭声，事后淡忘，紧接着又是枪声和哭声，骂声不多，人们都是数着自己的小日子过，年关近了，事事平安年年发财，至于是清朝是民国，皇帝去哪儿了，那是别人的事。
忙的是报童和学生们，男女学生们争相奔告。
“日本向第十九路军发动进攻了！”
“日本人先袭击闸北，现在进攻江湾和吴淞了！”
“……十九路军奋起抵抗！”
天很晚了，江风萧瑟。一些人远观，看那边战火滚滚，窜起的黑烟，比最深的夜色还深。这里的舞场歌厅依旧繁忙，琵琶音落，歌女掐出的嗓音，棉线般细细长长。
尹媛从来不会晚归。
郁枫飞找遍了整座房子，再让郁姝君去同学家打听，没有任何消息。顾嫂说夫人叫了辆车，也不知要去哪。骤然想起尹媛可能去见尹芝琪了，郁枫飞赶到江边路口，路灯把光秃的树干拉成影，萧瑟夜风卷过，她不在。
尹家缺失灯火，一片漆黑。留守看门的老人说，这家人刚刚搬走，至于搬到哪里了，还真不知道。
下了场雨，雨水浑有血色，被无数只脚踩过。
无数人擦肩而过，仿佛她也是其中一个。终究有什么话忘了对她说。
郁家几兄弟闻讯都赶来，郁修明大惊小怪地叫：“今天什么日子？”
“新历一月二十八，旧历腊月二十一。”郁姝君答，“快过年了。”
“爷爷的遗嘱就到今天，满四十九日。”郁修明怪叫一记，“二嫂不会因期限满了，不告而别？”
“嫂嫂才不会这么做，你别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也是真小人，你们个个装得像君子，做的事情未必有我光彩！”郁修明指着妹妹，“你，你也别老是说我，拿钱的时候，你比谁都开心！”
郁姝君不理他。郁川带着顺音来，见事没说什么，倒是顺音提醒一句，“媛儿平时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没有，她一直在家等我回来。”
郁枫飞生了丝烦躁，眼睛看向外边，手指微微敲着桌面。
时钟滴滴答答，声音溅落在每个人的耳边。雨停了，风更大，窗户玻璃上枯枝树影摇曳厉害。
郁天奇低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话一脱口，马上后悔了。几道责备的目光射过来，他才知道自己多么不合时宜，忙改口，“我还是在这里等二嫂回来吧。”
郁枫飞很不耐烦：“你先回去。”
遗嘱期限就在今晚，他们无所谓，起码，一些人是无所谓的。郁姝君想说什么，又不敢明说，怕触怒了郁枫飞，她支支吾吾：“嫂嫂该不会出了租界吧？那里现在好乱，我看见好多人往这里跑，很多都是难民。”
“弟妹不会去那里的。”
拍拍兄弟的肩膀，郁川安慰他，眼角瞥过墙角时钟，都快午夜了，的确是晚了。
太多人围着他，郁枫飞忽觉窒息。他习惯了冷清，习惯了在午夜时分，抱着她取暖，看着她年轻的眼睛，说些不经心的情话。
周围都是至亲，可他已厌恶——从他们毫无掩饰或欲加掩饰的松懈神情看来，他们关心的四十九天的期限，多过于今晚任何一个话题。彼此守着那份财，开始与任何人无关。
一记轻笑，蝴蝶翅膀似的漾过，挠得人浑身不适。
顺音掩嘴轻笑：“我这才想起，还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大家都是自家人，无所谓了。枫飞你应该去一个地方找找，说不定弟妹还真的在那儿。”顿了下，“那天放学，我见她上了乔公子乔樊的车……”
乔郁两家大门相距不过几百米，两家共用一条巷子。巷口一棵经年梧桐，挣脱出夜的暗色，满目斑驳。
郁枫飞略慢了脚步，心乱，步伐却稳当。
算命瞎子刚刚收摊，一盏风灯映得砖墙晦涩沧桑。
她应该不在这儿。顺音的话他不会信。
可他还是来了。
静极。江水另侧的战事如火如荼，洋场里的金主不会去关心。这里是挨着地狱的天堂。
路灯下躺着个女人。下过雨，她的衣服全湿了，湿发挂下来，她的脸模糊不清。一双小脚，火红的绣鞋，看得人心怵。
“媛儿？”
他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
揽了入怀，才发觉她还活着，她冷极，抖如江边的风烛。
披开她的发，现出一张陌生的脸。女人缓过来，见他，眼里放着光：“少爷，你喜欢小脚不？我陪你睡觉，只要两角大洋，一顿饭也行！”
郁枫飞一惊，赶紧松开她。
阿珍并未因此放弃，她的少爷有了新欢，她无处可去。
“要不你收了我做使唤丫头，我会好好干活的，我有的是力气！”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郁枫飞起身，被阿珍死死攥住裤脚，仰起一张倔强的脸，她求：“给点儿钱。”
郁枫飞抽出几张票子，心里有什么不安的预感，他的手微微抖着。
很冷，甚至有点孤独。
“少爷找人？你刚才叫‘媛儿’，我家少爷也这么叫她。”阿珍收了钱，话自然多了起来，“那女人跟我一样有双小脚，所以我家少爷很喜欢她，把我赶了出来。”
他一震，路灯光洒如霜，终敌不过夜色苍茫，四周一片黑暗。
“你在哪儿见过她？”声线变了，连自己都觉陌生，“你家少爷是谁？”
“乔樊乔少爷。媛儿在他的床上。”
明明飘了场雨，头顶却星子麻密，月色来去如风，映得江边人影恍惚。大红的被褥、红烛，这里布置得像个喜房，自己仿佛二嫁的新娘。桌上的莲子桂圆羹冷透，尹媛不止一次地想过，摔了碗，拿碎片划向乔樊的喉咙，或者，划向自己的喉咙。
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走，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可恨又可怜，若不是极力反抗，他早已得逞。
乔郁两家挨得那么近，若尹媛在窗口喊上几句，谁都能听得见，可是她不想，她不想再给郁枫飞添什么烦人的事，她总觉得，自己能解决。
“我不喜欢心猿意马的男人，这会让我的热情消失。”
“我们或许可以先去看一场电影，去江边散散步。”
“带我去兜风，这房间太闷。”
“我饿了。”
说着一些无聊闲话，尹媛累了，忽而愤怒，会抓向乔樊的脸和脖颈，抓得他满脸血痕。
“放我出去！”
“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他知道了，你肯定活不了！我是他明娶的妻！”
乔樊不为所动，他很享受尹媛带给他的伤痕，她越激烈，他越沉醉，肉体的疼痛是种享受，他沉迷其中。
他力气很大，尹媛不敢硬来，指甲划过他的脸，她也心悸。
乔樊褪了她的鞋，她的坤袜，眼神渐渐迷离，那几乎无法抑制的狂热，碾成狂喜。
他咬了下她的脚。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也别想出去，这里的窗户和门我都锁死了，你再闹，也没人来。”
褪光了鞋袜的脚，裸在他眼里，这比全身赤裸更令尹媛羞愤，终于，她抄起床头的摆饰，向乔樊狠狠砸去。
一股浓郁鲜血，顺着他的脸蜿蜒而下。可怕的是，乔樊并未因此住手，兽性一起，他撕开她的旗袍，红的被面红的血，映得她身躯苍白胜雪。
她身上还留着与那个男人亲热的痕迹。大片啃噬吮吸而出的紫红青淤，触目惊心。烛火暖淡，他们的身影跃动在屏风上，不知哪里漏了点风，吹得烛火摇曳，家具摆设都成了乱摇的影，像纠缠着女子身躯的男人的身体。
满脑子都是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画像，要有多疯狂……
乔樊滞了下，血迷了眼，脑子一片空白。
门疯狂敲响。
“少爷，不好了，郁家少爷来了！”
乔樊听闻，猛得起身。由于失血过多，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尹媛穿好衣裳，尽管双手不停颤抖，她还是着装体面，发缕齐整地出现在门口，迎上郁枫飞血丝爆红的双眼。
乔家下人手忙脚乱地抬出他们的少爷，乔樊脑门上的伤很重，血拖了一地。
尹媛知道她身上也有血迹，她下手不轻，在乔樊倒下去的瞬间，她以为他死了。她没有害怕，她怕的是郁枫飞看她的眼神，令她毛骨悚然。
不必解释什么，尹媛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
在这个冬天寒冷的夜里，不远处的战火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清味，像年终爆竹的味道。时钟敲示午夜十二点，洋场有烟花，焰火明媚散夜空。还是那条小巷，风灯也灭了，只有路灯坠着朦胧的光。
尹媛走得不快，她知道郁枫飞就在身后，他的衣裳单薄极了，她的心里微微抽疼。
他没有动手，是怀疑她和乔樊是两厢情愿吧……尹媛这么想的，怎么会，她苦笑，明明血流成河。
不出所料，郁枫飞问：“你为什么要上他的车？”
尹媛回头。郁枫飞已冷静下来，闲适地点了支烟，火光明明灭灭，他的脸陷入半边黑暗，掩饰什么：“你喜欢他？”
她真觉得自己错了，她应该衣裳不整，披头散发，像个被人羞辱的疯妇，倒在丈夫怀里哭诉那个男人的暴行。有时候真矜持不得。
“如果我是被迫上他的车呢？”她的声音被风吹散。
他根本不信：“什么情况？”
“我怎么可能反抗？”
“你不止一次上了他的车，这次还上了他的床。”郁枫飞嘴角扬了扬，“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故作矜持，喜欢男人在后面献殷勤，献媚调情，到紧要关头，又要宣扬自己坚贞守一，连自己都不明白想要什么，这样的不堪。”
他多疑，心里亦有底线。
“如果你对他有意，我可以成全你们，我放你走。”
淡淡的，略微嫌弃的语气。
这样的话。分明更狠。
泪脱出眼眶，天寒，挂落的泪是冷的。是啊，他又不爱她，怎容她损他名誉？
原是她未知，将一缕情丝错种。
尹媛，你示弱啊，告诉他你的遭遇，说你才是受害者。他不过是想听一句“我是被迫的，我不喜欢他，我想和你在一起”。
哆嗦着，却说不出口，毕竟年轻，她不肯低头示弱。她可以说更狠的话，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她可以完全不顾其他，宁可玉瓦皆亡，在这寒冷的街头，也让他郁枫飞尝尝孤独与痛楚是什么滋味！
可他不爱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里太冷了，她想回家。温暖的地方什么话都可以说，慢慢地说。
尹媛向前走，她的背影依然简静，寒夜里摇曳的一株桃花。
脚下的鞋非常艳，艳至极处，如同生死。
郁枫飞怔怔的，那点情绪翻覆上来，生不如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