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是郁家与乔家的地界之分，租界一扩展，把两家地皮都收纳了。夜风从衣裳里游荡而过，没有特别冷，她知道郁枫飞就在附近。
“这里有条河，可以在河边建个亭子，种几架牡丹。元宵或中秋，在亭子里赏月。”尹媛回头，“我有点冷，外裘落在车里了，你帮我去拿。”
乔樊没有戒备，料她不会走远，便回身去取外裘。尹媛瞅得间隙，闪入树丛里，河上有板木桥，那边是自己的地，郁枫飞在那里。如逃脱不成，她便拉着乔樊落河，要死一起死。
乔樊哪料得尹媛会这一手，荒郊野岭，不死也只能留半条命，他一急，喊着：“媛儿，你在哪里？媛儿！”
原野空阔得吞没了回音，尹媛走过木桥，她不急不缓的脚步，让人失去了追赶的理由。
“媛儿，别去那里！”
尹媛继续走着，不远处的风灯煲着温暖的光，有光，就有希望。
乔樊大步追来：“媛儿……”寒风冻住他的喉咙，脚步停了。
尹媛站在桥中央，水波粼粼，她的身影柔弱如秋草。
离她几步之遥，是郁枫飞，他拿枪瞄准。乔樊不敢再上前，更不敢后退，往前走，郁枫飞不一定会开枪，后退是自己的地，若逃，必死无疑。
“郁少爷，此乃吉地，不宜见血光。”
尹媛吓了一跳，才见郁枫飞身边伛偻的男人，一副脚镣，血渍斑斑，却见其双眼炯炯如鬼神，想必是郁枫飞提过的死囚觉弥和尚。
“我不杀他，留着还有用。”郁枫飞冷冷地笑，新债旧仇一起算，乔樊来的正是时候。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尹媛一眼。
郁枫飞走到乔樊身边，用枪托击昏了他，塞了口舌耳目，五花大绑将其丢入车后座。尹媛想说什么，觉弥上前一步，铁镣哗啦啦响，他和蔼地笑：“这位就是郁夫人？”
尹媛点头致意。和尚哈哈笑，一点都不像临死的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花园的女主人了，没料到今晚月色晴好，能一睹芳容，死而无憾。”
“花园构图，白天亦可，为何偏偏等半夜？如没有月色，凭几盏风灯又怎能看得清……”
尹媛自知失言，忙打住。郁枫飞这才将目光锁定妻子，问：“那你呢，怎么想到半夜来这里？不会是说乔樊来家里强绑了你，然后带你来这荒郊野外风流快活？”
觉弥和尚在面前，他无视，他管不了，觉弥在他眼里不过死囚一个。让他心寒的是妻子。
尹媛反而冷静下来：“这些不必问我，回去自有人跟你解释，说不定现在，郁家上下都在找你和我。我也有错，错在没锁好门，以为是你来了。或许在他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应该从窗户上跳下去，死了，也比遭受误会强。我让他来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你能救我。”
她披头散发，薄薄的睡衣贴着身子，裙子是朵向下开的花。是月色氤氲的夜，灯花毕剥不停，披落的青丝与肌肤轻缠，一位刚刚哭过的美人停在风里。
郁枫飞解下外衣，裹住尹媛。温暖渗入皮肤，尹媛的心软了，鼻子一酸，忙忍住。觉弥和尚有意避开，只留两人在风里纠缠。
“很多事我不想多问，怕你烦，可是我又不能忽略，心里难受得很。每天晚上，我都在等你，等你回来了才敢放心睡去，怕你有什么事。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枫，我只要你平安。”
郁枫飞搂紧了她，自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的眼角眉梢都是谜，她谨慎、温柔、还有点小心机，仿佛哪天就会消失、离他远去，如他们相逢时那样令他措手不及。
这番话让郁枫飞很感动，遭遇的似乎是真情。但他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不愿意。
“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回家。”
觉弥上了囚车，待哪天日落月升，他会再回到这地方，用笔墨勾出一幅山水。
“这和尚究竟为什么杀人？”尹媛满腹疑问。没有回答，后座的乔樊已昏死过去，伏在座上，只见一头微卷的黑发。如有一把匕首，尹媛会捅上几下，她恨死他。
次日，洋场报纸出了头条：乔家独子乔樊遭劫匪绑架！
案中有案，乔樊先绑架郁家二少奶奶，然后驾车去了荒野，两人先后下车失踪，乔家司机百般找寻时，乔家老爷接到了绑匪的勒索电话：乔家独子，绑匪开口要的是两千万现洋！等于是要了乔家财产。
洋场龙蛇盘踞，谁都不好对付。这个绑架案实在离奇，流言纷纷，说绑匪只向乔家开口，不向郁家索要，可乔少爷和郁夫人都被绑架了呀……又说：妻子娶不尽，儿子只有一个，只听过绑架富家子弟的，没听过绑架其老婆小妾的。这也在情理之中啊。
街角的茶楼雅座。
过年了，檐角挂下一只只灯笼，坠着朦胧的光。雅室很隐蔽，光线本就不足，帘子又放下了，看不清角落里男人的脸。
“我还以为是谁找我，原来是郁泽卿的孙子。”
赵元宗吐了口烟，一脸鄙夷。他是沪上抗日军的头子，自诩为粗人，久经战场的人，不屑礼节，自然不把花花世界的俗人放在眼里。
郁泽卿的孙子郁枫飞在他眼里就是个沉浮花花世界的公子哥儿。
“我找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缺钱。”
郁枫飞闲适极了，整个人靠在沙发里，他深知如何逆转话题，果然，赵元宗一滞，把手里的烟也掐了。郁枫飞继续说：“淞沪一战，日军装备精良，国人空有一腔热血，也无法拿血肉之躯抵抗炮弹。”
赵元宗微微颤抖。他仍不信：“你送我钱？郁泽卿当年向洋人出售军火，落下一世骂名，我凭什么要相信他的孙子？”
“我不是送你钱，我让你自己去拿。”
与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劲，赵元宗恍然大悟：“乔至青的儿子在你那里？”
“他得罪我了，我只好将他交给你。如果乔至青有什么犹豫，你就每天送他一根他儿子的手指，钱是你的，仇你帮我报。”郁枫飞阴阴的，“其他人我不信任，他们也不值得拥有二千万现洋。”
“郁少，你这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只要他家荒郊十亩地，其他都归你。”
“荒郊十亩地？”
“我要在那里为我夫人建一座花园。你说的对，我是为了一个女人。”
赵元宗哈哈大笑，拍了下郁枫飞的肩，差点要称兄道弟，想起什么，脸瞬间阴沉了。
金忠义和一个日本女人来过几次郁家，流言自然少不了。赵元宗有所耳闻。
“郁少，如果你跟日本人有来往，那么我们之间就算绝了，算我今天没见过你。”
“这个你放心，我没那特殊嗜好。”
“我跟日本人打交道很简单：要么炮弹，要么刀枪，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你负责杀鬼子，以后，枪支炮弹我来出。”
郁枫飞是认真的，他为人清冷，极少说些豪语，入他眼的人亦极少。早闻战役艰苦，今日亲眼所见，赵元宗果然是条汉子，他愿意交这个朋友。
“兄弟！”赵元宗拍了下他的肩膀。
当晚，传闻绑匪给乔至青老爷送去一样东西，乔家夫人看了瞬即昏死过去，乔至青想儿子如果凶多吉少，乔家绝了后，家产也是白守，痛下决心变卖家产，凑足银元。
事情出奇地顺利。
尹媛是在入了夜后被郁枫飞接回家，滩上传言她也听了不少，心有所悸，乔樊虽可恨，罪不至于手足残废，倾家荡产。甚觉心思微妙，索性不去想，丈夫的手段，她再次领会。
风有些大了，才想起已是旧历新年。按俗，新婚夫妻会去拜见长辈，郁枫飞的父母已亡，她的父母不知身在何方。家里清冷得有些空了。
如果可以，她想找到尹芝琪，问她亲生父母是谁。
佣人们忙碌着岁末酒席，园里搭了戏台，戏子们应景欢唱，水袖映着疏漏暖淡的灯，卷出靡靡风情。尹媛畏寒，坐在窗口观戏，郁枫飞端了碗喜果上来，他挨着妻子坐下，手自然而然圈上来，两人贴得很近。
“新年快乐。”他说。他的手永远温暖，带了点烫。
戏台上，柳落白唱至尾声，婀娜谢众。起身时段，他往窗口飘了眼，眼神如女子幽怨。尹媛禁不住说：“家里有个戏班子也好，热闹多了。”
还有一双眼睛射向这里。阿珍蜷在角落，貌似看戏，眼睛却往这里瞄。女人心思敏感多虑，尹媛直觉得阿珍的眼神像支灵光闪烁的利剑，穿过她的皮肤，冰冷而疼痛。
她在顾虑什么？身为女主人，她完全可以不费力地赶走一个丫头，可那个女人……她有着和她一样的小脚。且衣履单薄，看上去那么可怜。
尹媛不适，牵下了帘子。
刚才亮开的天色，隔了层帘子，风不进，光影朦胧。暖炉里，炭火晕红，散发干燥的热。褪去最后一层衣裳，也是如置身春阳花海里，她缠上他的身体，像一条春蛇倾吐信子，与爱侣肆意纠缠。指甲掐向他的背，划出数条血痕，郁枫飞闷哼了声，被挑起兴致，全然不像以前温和，将她的腿架到肩膀上，带着饱胀的欲望顶入花心。
“媛儿。”
只有彼此缠绵到极致时，他才会在她身边轻呼她的名字。
炭火熄了，暗哑了零落一地的衣裳。被子帷帐凌乱不堪，他身下压着一幅春宫图，尹媛浅笑盈盈，伸手将其抽出。生母留给她的嫁妆，她舍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郁枫飞眉目之间全是笑意，笑她过于小心。与以往不同，往昔他纵使微笑也是短暂敷衍的，眉心微蹙，心事缥缈如乱萍无依。或许是灯火拨乱了人心，他的笑格外明亮。
“以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会越来越好的。”郁枫飞将手指滑入她的发丝，滑到发尾，看青丝在他指缝像鱼般顽皮跳跃，他许了一个承诺：“等天气暖和，我们去北平找你的父母。”
尹媛抱住他，紧紧的，她一直在等他这句话。自荒野一番交心的话，她对丈夫毫无保留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她怀疑、防备、纠结、而后倾心。她爱他若即若离的眼神，爱他言不由衷的话，也爱他白昼或夜晚，赠予她的无数个精致而成熟的吻。
情思若种下了，根深蒂固。
“母亲不认得我，也会认出这些春画和旗袍。”她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嘲她：“你那宝贝箱子里还有什么？”
“春画、旗袍，还有一个镶红豆的玲珑骰子。”
尹媛取了骰子，再偎到他怀里：“就是这个。”
镶了相思豆的骰子，也是男女洞房之物，郁枫飞玩兴一起，说：“你看它六个面，六个数字，我们来做一首诗，顺便让我考考你这段日子书读得怎么样。”
若是相思之物，必赋予情诗。尹媛略沉思，吟道：“一点是一人的梦想，两点是两生的情花，三点是三千的红尘，四点是四时的平安，五点是五色的盟石，六点是六劫的浮生。”
出口成章，倒也是七窍玲珑心，郁枫飞深感意外。
眼波流转，尹媛颇为得意：“现在到你了。”
“六点是肩头的齿印，五点是额前的梅花，四点是鼻翼的雀斑，三点是掌心的命痣，两点是眉下的凝眸，一点是臂上的朱砂……”
他吻上她的唇。
风扑得帘子窸窣响，窗户洞开，新年的焰火妖娆散半空。
尹媛睡得香甜，一觉醒来，不知晨昏昼夜。摸黑下楼，见厅里灯火明媚，郁枫飞春光满面，沙同理着一叠文件，一位陌生男子坐对面，胡须青茬，颇为粗犷。
想是生意上的事，女眷应回避。不料那男子已将目光投来，尹媛避之不过，点头招呼。
“这位就是弟妹？”赵元宗明知故问，低眼，瞥过那双金莲。
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我去沏茶。”尹媛借故走开。
厅里屏风是好物，可以听些话语而不避嫌。尹媛恍然听到有关自己的言语，取茶叶的手蓦地停了。
“……郁家几顷地，加上相邻的十亩地，那花园可是滩上独一无二的，不论哪位女子嫁了兄弟你这样的男人，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粗人一个，说话无遮拦。
一旁偷看的郁姝君笑出了声，她吐吐舌头，向尹媛抛个眼神，赶紧走了。
“乔家已把地契卖了，卖给了洋行，兄弟你要抓紧去买回来，别让别人给抢了！”
“这个不急，我们不拿现洋去买，用一条巷子的归属地契抵押，向洋行借钱买地，然后慢慢还清。”
一听就是沙同的主意，用他人的钱生财，这是他的强项，也是郁枫飞用他的缘由。
“发财！”沙同合拳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