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他还不如问我。我也是郁川的枕边人,他的事我都知道。不同的是,我是他的妻,你只不过是妓。”
门迅速敛上,隔断的阳光在门纸上泛起白光,她看到菊枝眼里尖锐的杀气。
顺音才意识到眼前女人的厉害。
菊枝倾了茶,一把和刀抵在她颈部,连声调都变了,变得粗而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这扇门你别想出。”
顺音也硬气:“你现在杀了我,也别想知道些什么!”
“说!”
“军火工厂在郁家长孙郁川手里,你们都被骗了!”顺音想起郁枫飞的话,这么说,也纯属对丈夫的报复,“你们以为军火工厂会落到谁手里?当然是由长孙继承!可怜你被他玩了,还蒙在鼓里。他们兄弟貌似不合,其实是串通一气,联手耍你们。”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郁家长媳的身份!他背叛了我,就应该受到惩罚!”
顺音亮出手上闪亮的大钻戒:“这是郁家长媳才有资格佩戴的,你信不信?你们是不是还想知道,郁枫飞现在都跟谁混在一起?”
她要疯了。
“十三路军的抗日将领赵元宗。两人称兄道弟,亲密得很,他们准备联手杀你们这些东洋鬼子。”
菊枝放下手中的刀,她看到了这个女人眼里的疯狂。
顺音非常得意:“这些信息,你再睡几个男人,恐怕也难以得到。”
她放声大笑,笑得肝胆俱疼。这下子,她把两个男人都报复了,这是多么快意的事。
“以后,如果你还需要什么信息,我可以告诉你,免得你被这些臭男人骗了,还以为他们真心对你。”
她是真的疯了。
回去时,脚步都踩空了,沿途杏靥夭斜,榆钱轻薄,再美的风景也无心入眼。顺音走得跌跌撞撞,她不是不怕,可她更爱报复。扶住道旁大树,蓄了一树的雨水哗啦啦甩下来,淋了她一身。冰冷雨珠滑进脖颈,顺音清醒了大半,摇晃着,她踩出惯常优雅的步子,回到郁川所在的房子。
蔼蔼日华熏得人微醉,越走,街市越稀疏,入眼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赵元宗一路安排了不少人手,尹媛很顺利地接近城关。
天津日租界。
处处有和服女子经过,穿梭在绿树红花,灰墙黑瓦中。暖风送来碎的鸟声,花影重重。一入住处,便有亲王的下属前来问候,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尹媛很感动,觉得父亲还是很在乎她的,她提出了要与父亲见面的请求。
府里的亲眷们对尹媛有所耳闻,女眷们私下交耳,谈论着她的样貌和小脚,也悄悄猜着她的夫家,猜她许配了哪家俊公子。
“嫁的是那什么大臣郁泽卿的孙子,郁泽卿的名声可不好哇……”
“这有什么关系?如果郁公子长得俊,有财,我也愿意。”
“……听说在十里洋场,花花世界,那里的洋装可时髦了。”
“是不是被汉人给领养了啊,缠了双小脚,不是已经不准女子缠足了么……”
姐妹妯娌坐了一堂,隔了几步,尹媛听得很清楚。半生荒废的亲情,此时也未觉亲近,闲言碎语撩得她有些烦,也只静静坐着。堂前花叶飞舞,她仿佛见到了旧时王朝死亡前的翩翩光阴。
一队日本宪兵扛枪而过。
门响了一下,一个小男孩跑出去,约莫五六岁,戴着瓜皮帽,蓄小辫子。
女眷们发出惊呼:“哎呦,庄儿,别乱跑,磕到了就不好了!”
庄儿是亲王外孙,尹媛的外甥,没落皇族的小遗少。他跑出去,是因为看到了院子里有其他孩子。他调皮地用棍子戳了下在院子里拔草的小孩。岂料小孩也不是好惹的,反击了下,两人遂扭打在一起。
“惕生!”一个布衣女人匆匆而来,拉住儿子,看模样是府上女佣。
惕生满脸是汗,他指着戴瓜皮帽的小遗少,怒问:“为什么他能打我,而我不能打他?”
小遗少一副神气嘴脸,叫嚣:“就凭我舅舅是皇帝!”说着还要动手,“打死你这小奴才!”
惕生挡住他的棍子,瞅空,灵敏地揪住小辫子,把小遗少甩了个底朝天。女眷们大呼小叫,纷纷赶来。惕生占了上风,得意:“你打我几下,我也打你几下!”
“这个不要脸的是谁的野种!”小遗少的母亲心疼儿子,赶来怒斥。
惕生一点都不惧:“是他先动手的,他窝囊,没打几下就哭,羞!”
女佣扬起手,啪的,巴掌落在儿子的脸上,声音特别响。惕生看着众人,不惊不惧。这样的神情不禁使尹媛想到某个人。她朝他们走去。
小遗少占不了上风,又哭又闹:“我舅舅还是皇帝!他马上又要登基了!我让他下旨杀死你,杀死你全家!”
一时众人噤声,女眷慌忙捂了他的口,拖孩子进了屋。
有人窃窃私语:“那女人是谁?”
“是前天刚招的下人,拖着个儿子,管家看她可怜就收了,没想到还能闹出这事来……”
于是有人打圆场:“算了算了,小孩子的事当什么真,别计较了,传出去多难听。”转而对女佣说,“管好你的小孩,没有下次!”
女佣颌首,虽恭谨,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尹媛多看了她一眼。
不料她也在看她。女佣身上有股难掩的书卷气,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目清秀,看模样是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了孩子,或许是个落魄的大家闺秀,不得已给人打杂。每个人都有故事,她又何必心生好奇?尹媛觉得自己多心,移了视线,碰到惕生明亮的眼神。
男孩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敏锐,尹媛投过一个赞赏的微笑。
惕生也报以微笑,他的笑像极了某人。
心一动,尹媛叫住女佣:“你叫什么?”
“怡。”女佣冷冷清清的,“这里的人都叫我阿怡。”
她眼里有忧伤,也有狠戾。眼神里有无法穿透的东西拉成暗影,令人心悸。尹媛再问:“你姓什么?全名是?”心跳得厉害,她害怕猜忌成真。
“我姓王,全名王怡。夫人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
阿怡牵了儿子的手,转首又说:“我是负责茶点夜宵的,夫人如有需要,可随时吩咐我。”
尹媛有隐忍的情绪,女佣不卑不亢的态度使她迷茫,可是怎么可能那么巧?她开始怪自己多心。
“我叫惕生!”孩子天真地说,话音未落,被母亲拉走了。
阿怡走得匆急,衣裳带过一枝花,摇得落英满地。
尹媛此刻特别想念郁枫飞。
当晚,月亮伏在树梢,照得庭院朦朦胧胧。安宁的夜容易赋予人丰富缠绵的情感,她想他了,想念他温柔有力的臂膀和言不由衷的话。如果说以前心存怨念,怨他不真心以待,郁枫飞北上的举动抹去了全部顾虑,留下甜蜜的忧伤,他是在乎她的。
郁家遗产风波未尽,可她从不相信兄弟之间会相互残杀。待风波过去,她能用情报换回母亲的春宫图,也许,也许从此携手安宁,岁月静好。如诗所吟:“一点是一人的梦想,两点是两生的情花,三点是三千的红尘,四点是四时的平安,五点是五色的盟石,六点是六劫的浮生;六点是肩头的齿印,五点是额前的梅花,四点是鼻翼的雀斑,三点是掌心的命痣,两点是眉下的凝眸,一点是臂上的朱砂。”
他的嗓音如春风指过耳畔,那是多美的一个夜晚。
尹媛想得天真。
窗外乌唳长鸣,她一惊,站起,手里的玲珑骰子骨碌碌滚到门边。
门开了条缝儿,风丝缕挤进,撩得袍角微微摆动。
似乎有人来过。庭院里煲着几盏石灯,光亮散不尽黑暗,尹媛关了门。
这时,门外叩响几下轻敲,女人的影子幽幽浮浮地,贴在窗棂上。
“谁?”
“夫人,是我,阿怡,给您送夜宵来了。”
是白天的那个女佣。尹媛开了门。
精巧的食盒内装了数样点心,都是南方式样的小点心。阿怡一敛白日的阴霾,笑影温柔:“我是想夫人未必习惯当地的吃食,所以特地备了这些。我在南地帮佣多年,做来上手,请您尝尝。”说着,又问,“我可不可以叫你郁太太?”
眼神依旧里有无法穿透的东西拉成暗影,刹那收尽,仿佛错觉。
尹媛无心应了:“当然可以。”
“郁先生一定待你很好,你那么年轻,而且美丽。”阿怡有点伤感,亦恨,“男人都喜欢年轻的,他们随时可以喜新厌旧,因为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的女人。郁先生一定很爱你,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懂得温柔待人,让妻子幸福……”
看来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尹媛被她的话拨得食欲全无,让她把食盒放在一边,阿怡却不停地说:“吃吧吃吧,趁还有点热。”
庭院另侧有点吵闹,日租界的房子都不大,一有动静便了如指掌。
尹媛问:“发生什么了?”
“摄政王跟皇帝又起纷争了,听人说,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阿怡笑得古怪。
尹媛二话不说朝那里走去,阿怡顿了一顿,也走了。
尹媛回头,女佣的步伐是匆急的,甚至仓促。
灯火流动,洒在地上如虚莲盛开。尹媛刚迈进父兄所在的房间,一只茶碗啪地在她脚边炸开。其他女眷们都抱着孩子躲远了,她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有些孤零。
载沣怒气正旺,没看清是谁,嚷道:“都给我滚出去!”
溥仪认出她,喜上眉梢:“父亲,是四妹!”
尹媛回身关好门。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溥仪上来拉住她的手,这个年轻的前朝皇帝满面明朗之色,连说:“上次碰到你还以为你是姨母的女儿,没想到是我的亲妹妹。也难怪,那时候天暗,看不清楚,今天让我好看看。”
溥仪神清话朗,是喜事来临前的征兆,年轻的心不问世事,只遵循胸腔内那颗一直存在的野心。他难掩喜色:“妹妹,我又要当皇帝了!”
载沣一听,火气又上来:“你当的什么皇帝,卖国求荣!”
“父亲,只要我是皇帝,总有一天会光复中华的。”
“你做梦!都给东洋人囚了,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被囚在紫禁城多年,还不是出来了?”
“你是被人赶出来了!”
“我不管,只要我能保住这个皇位,会成功的。”
“有本事靠自己,靠什么东洋蛮族,割国土求皇位,丢不起老祖宗这张脸!”
“父亲,兵不厌诈,我也只是利用他们而已。”
“你……”载沣被气得语无伦次,甩门走了。
溥仪还在唠唠叨叨:“父亲真是的,声音这么大,也不怕被日本人听见。”
每个人都有梦,不管他是草民还是曾经的天子。因为年轻,于是还能做梦。尹媛不忍催醒他,她太清楚这种感觉,被囚在桃花阁楼的无数个日夜,她留有梦,在梦里,会有人来接她,帮她逃离囚室。她看溥仪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妹妹,你支持我的,对不?”
他迫切地需要家人的支持。未等尹媛回答,他自圆其说:“郁家人都在这里了,他们跟我一起北上,去参加登基庆典。你肯定站在我这边的。”
“他们都来了么……”尹媛有些恍惚。
“妹妹不知道,早年,郁泽卿也跟日本人有过军火交易,他们算得上是世交。日本人助我登基,郁家人当然都要来。郁泽卿早年在江南有个军火工厂,虽然现已落败,不过到底还是能派得上用场的。哎,我还没见到妹夫,他不在府里吗?”
“他不在这里。”
“那只能等到登基大典那日见到他了。”
尹媛不声言语,半晌,问:“大典那天,会有哪些人?”
“这个我不清楚,大多是他们那边的。”
“他们”指的是日本人。有丝恨幽幽浮起,尹媛突然讨厌起眼前这个陌生的兄长,迫不及待地,她想走:“我先去父亲那里。”
“他迟早会改变主意的,他现在不理解我,以后会理解的,我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如果有那一天,请哥哥……”
“妹妹请说。”
“告诉我有哪些人来参加典礼,我想见见。”
揣着满满的悲伤,她想快点离开。
他又问,近乎可怜了:“妹妹,你是支持我的,是不是?”
庭院不大,几扇门全开着,女眷们歪在榻上,吸食大烟取乐,喷出的烟气恍如晨雾,醉生梦死的模样。尹媛回到自己房前,门前的花丛耸动,钻出个男孩。
是惕生。
尹媛喜爱这孩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我妈妈,我饿了。”
“我这儿有吃的,你要不要?”
惕生打量着她,她与这里其他妖里妖气的女人们不一样,是亲切的。他点点头。尹媛笑了,这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男孩,有着异乎同龄人的成熟。
“你进来。”
阿怡送来的食盒还在桌上放着,尹媛挑了几个,送到惕生手里:“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