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几夜,月挂在城墙头,弯弯如引弓。马车穿过城墙,消失在深夜里。
尹氏撩开帘子,看四周夜色弥漫,推推丈夫:“醒醒,我们快到了!”
“妈妈,王府里真有黄金白银?”尹芝琪好奇地问。
“当然,我跟你爹刚从王府里出来的时候,金银珠宝装得满满的,到南方洋场,雇了好几个码头苦力才搬完。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尹氏沉在回忆里,“才有了大房子和舒心的日子。”
尹润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尹芝琪不以为然:“现在王府里还有吗?”
“有,当然有,那些王贵们的日子你没见过,拿金银当铁使唤。今儿他们都走了,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捡点儿剩的,我们的日子也好过。”
“我们这是偷。”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拿别人也拿,再说,他们的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嘴里抠出来的?这叫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尹芝琪索性闭嘴。自从卖了房子后,尹氏挥霍无度,日子越发紧张,他们本不是世袭王贵,钱财逝去无影踪,连过冬的裘皮都典当了!尹氏念念不忘自己发家时的荣耀时光,她以为可以再来一次,再从王府里偷点儿古物金银,卖掉,发家。
“等我们再有了钱,你就找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嫁了,当少奶奶。如果我们没钱,你嫁给有钱人家难上加难。我们这都是为了你。”
“烦死了。”尹芝琪不耐烦,这段日子落魄极了,一向以大小姐自居的她,不料落得窃贼地步。她心里生起一丝悲凉。
莽色夜空稍稍有了灯光,迷浊逐渐变清澄,醇亲王府的大貌入了眼。尹芝琪看得呆掉,直觉地,她说:“妈妈,等我们有了钱,我们回去,哪里都没有洋场好。”
她念念不忘以往活色生香的日子。
尹氏贪色毕现:“你也来,多一个人多一双手。”
尹润有点迟疑:“他们还认得咱不?”
“人都走光了!留个老管家和几个看家的奴婢,我当年可是福晋跟前的红人,他们不敢怠慢我,再说,你担保这些人手脚干净?要动手就要趁早,免得后悔。”
尹氏敛身,整整脸色,敲开门。老管家探头,认出了这个已近中年的女人:“您是那位……”
“对,就是我,好久不见。今儿路过,来见见旧人。”
“府里只有我和几个老佣,王爷和福晋都走了。”
尹氏暗喜:“路远脚乏,望您让我们歇一晚。”
老管家一犹豫,尹润上前灭了灯笼,敲昏他,剥了他衣裳让自个儿换上,干净利落。老管家被五花大绑,扔进了暗处。
“快!快!”尹氏催促女儿,“跟着我走,别走丢了。”
“妈妈,这里真是尹媛的家?”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动作慢点看不饿死你!”
尹芝琪仅存的优越感一扫而光,尹媛是前朝遗女,她的父母是显贵;而自己的父母今时如夜行硕鼠,在月光下,贪婪地寻觅着主人的粮食以裹饥腹。
命贱的人是她,而不是尹媛。
想着,竟落下泪来。
夜黑风急,王府异常冷清,风穿过阑干,发出尖锐的哨声。尹氏熟门熟路,很快绕到前福晋瓜尔佳氏的住处。所有的摆设都保留着以往的样子,一丝不乱。
“看样子,那些军爷还没光顾到这里。”尹氏眼里放着光,“要找那些值钱的,而且容易搬的东西。”
不知谁扯断了一串珠子,纷跳的珠声像雨声。尹氏大惊,抬头,梁上吊着白绫,在风中狂舞。
她失声尖叫,仿佛看到了那个女人被吊死梁上的绝望之相。
没错,那天,尹氏亲眼目睹了瓜尔佳氏的惨相。她谁都没说,那时,她眼里只有整箱整箱被运出王府的金银,手里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尹媛。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把小女儿交付与她?
那一天,尹氏跟往常一样小心伺候福晋的起居。瓜尔佳氏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女儿,窗外叩落雨声,她的脸上溢满慈爱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叫我母亲?”瓜尔佳氏问着小女儿,落了滴泪。
尹氏搭腔:“很快地。”
瓜尔佳氏笑笑,将小女儿抱起,又将她放入尹氏怀里:“孩子们都在后门等着,我写完这些字就走。”
桌上笔墨未净,描的竟是春宫图。尹氏大惑不解,这紧要关头,还描绘这些风月做什么?她不识几个字,把疑问吞进肚里,只问:“王爷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永远效忠他的祖上,而我只想保护我的孩子们。”
瓜尔佳氏刚描完最后一幅画,有脚步声漫进,伴着阉人尖锐的嗓音。
“传端康皇太妃懿旨……”
瓜尔佳氏把春宫图塞进一个木箱子,凄楚地笑:“我这做母亲的,总要给女儿留一份嫁妆,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她好歹会想起我的好,记得我为她操过心。记住,一定要带走这个箱子。”
她眼里有泪,尹氏不宜多问。
“我还有孩子,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你在后门等我,我马上回来。他们不敢拿我怎样!”这是瓜尔佳氏最后的话。
尹氏抱了婴儿,绕到别处,尹润在外接应,他抱着两岁的女儿。
身后,阉人尖锐的嗓音刺来,像利刃相划,令人毛骨悚然。
雨越下越大,后门大树下,几辆马车停在那里,车上坐着几个惶急不安的人。年长一点的孩子们哭嚷着要找母亲,尹氏手足无措,等候许久不见音信,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孩子们坐不住,早奔回王府找母亲去了。
犹豫再三,尹氏把尹媛放在马车上,返身回府看动静。她要拿回那个箱子。
她寻了密道,花草斑丛,她看见行刑太监用白绫死死勒着瓜尔佳氏,瓜尔佳氏眼球暴突,一副惨相。
“成了,把她吊起来。好好吊着,要看起来像她自己上吊死的。”阉人冷哼一声,对着尸体说,“郁家可是有端康皇太妃撑着的,谁都得罪不起,哪怕你是福晋。”
箱子已被人送出,放在马车前。尹氏已吓得手足瘫软,她不知如何赶回后门,只对尹润道:“快走,马上走!”
几辆载金运银的马车,急急脱离醇亲王府,往南奔去。
尹润问:“孩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收留她。”尹氏早已从惊恐中回神,“那么多宝贝,就当我们替她养这个女儿。她回王府还不知活得怎么样,没娘的孩子,多可怜。”
她眼馋马车上的大笔财宝。
“能去哪里?”
“南下,越远越好,找个有钱人的地儿,过咱的好日子。”
“这孩子长大了……”
尹氏略一思索:“一个女娃,不识字,缠小脚,整日闭门不出,能懂得什么世事?待她成人,找户人家嫁了。”末了,说,“你我可是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啊,你不想让咱的闺女过上好日子?”
那天的雨很冷,城里到处是逃生的人,雨水浇不灭战火,她以为再不会回来,不料穷途末路,尹氏再次打起了旧主子的主意。
尹芝琪被母亲的尖叫声震住。她缓不过来,眼前一黑昏在地上。
“芝琪!”尹润抱起女儿就往外走。
尹氏见女儿昏死,终于清醒,跌跌撞撞逃出王府。
“抓贼啊!有人进府偷东西啦!”
身后一片火影灯海。
马车开始狂奔,车上坐着三个落寞的人。
尹芝琪脸色苍白:“妈妈,我们回去吧,回原来的大房子里去,我想念那里。”
“那个房子再买回来要好多钱呢。”尹氏不忍责备女儿,一拍大腿,有了主意,“找你妹妹去!”
“她恨我们都来不及。”一向听妻子的尹润也觉得此法不可行。
“恨?到时候还真不知道该恨谁!”
“你能不能做点正经的事儿,别一天到晚打别人家产的主意!”尹润忍不住脾气,爆发了。
“没有我,你哪能有今天?你享了快二十年的荣华,都抛脑后啦?”
尹芝琪大叫:“你们别吵了!”
“好歹我们是她的养父母,不会见死不救。而且她嫁入郁家,我们一点聘礼都没要,现在,是时候要回来了。”尹氏自有打算。当时因怕尹媛知道真相,要回母亲的财产,什么都没说,现在,是时候说真话了。
她没对任何人提起,缢死尹媛生母瓜尔佳氏的太监,可是郁泽卿的亲信。
江南,雨天。
掠过几点蛛丝雨,长门灯悄,尹媛听见郁枫飞上楼的脚步声。
门开,扑鼻而来的酒气。他扑倒在她身上,她一度以为他睡着了,全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却在耳边私语:“如果我抛下一切,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就我们俩。”
他甚至说过更甜蜜的话,话里没有“如果”。
“你能放下一切吗?”尹媛嘲他,他连她都放不下。
“不能。”郁枫飞简短地答,“包括你。”
她习惯了他的谎言,心里甚至有丝丝甜蜜,她爱听,即使深知一切都是假的。她扶住他手里的酒瓶,却被他十指相扣,指尖抵触掌心,他的话也朦胧:“我说的是真的,你信不信?”
尹媛无心而答:“信你一次。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轮到你骗我了,你知道我们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洋场。”
醉酒的他像个孩子。
玻璃上划满了雨丝,天色隐晦,看样子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我知道是谁砍伤了天奇,乔家的败家子。”郁枫飞嘿嘿笑,“我当初应该一刀子捅死他。”
他解开她的衣扣,很熟练地剥除干净,尹媛没有任何挣扎,闭上眼睛。
“六点是肩头的齿印,五点是额前的梅花,四点是鼻翼的雀斑,三点是掌心的命痣,两点是眉下的凝眸,一点是臂上的朱砂……”
他还记得这首情词。
“想不想要个孩子?”他醉意朦胧的话。
不,尹媛一点都不想,孩子是牢狱,到时她哪里都去不了。她还年轻,生活刚刚开始。身边的男人执于己见:“你是我的妻,只有你才能有我的孩子。”
所有强装的抵触与硬朗在此刻土崩瓦解,心情柔软极了,难抑伤感,尹媛滑落一滴泪。
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她起身,披衣而逃。
脚步声在深夜里被放大,空落的郁宅此刻显得更为空阔,廊里点着灯,投下一个个模糊光圈,其他的地方阴沉如深林,尹媛一回头,看见郁泽卿讳莫如深的遗像。
一支香燃着,轻烟袅袅。
郁泽卿的灵柩曾摆在这里。尹媛起了一身寒意,却挪不动脚步。
有什么正离她远去,心里空了一块。
她不知道在这座房子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夜很深了,有人在叩门。顾嫂来报道说是尹氏一家人。
尹媛奇怪:“他们有什么事?”
“说是恰巧路过,来看看您,又问少爷在不在,又说有事必须见他。看样子是赶了很久的路。”
“赶他们走。”
“他们已经进屋了。”
尹媛未出面,隔着屏风也能听见尹氏凄落的诉苦声:“姑爷,这年头日子不好过哇,我们本来已经离开了,可是一路上遭遇劫匪,到现在也没个栖身之地……”
“你们想要什么就说,能给的我都给,不能给的请另寻别处。”郁枫飞只穿了个便装,对来访者有不耐之意。
尹氏轻笑:“我的女儿,到底是我养大的。她的来历我比谁都清楚。有些话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看到屏风后的尹媛,四目相接,有火光微溅。
郁枫飞转首吩咐顾嫂:“请夫人回房休息,她累了。”
尹媛难以容忍,亮身:“既然有关我的来历,我比谁都有权利了解。”
尹氏不急不缓:“我们这次来,是来讨聘礼的。”
果不出所料,尹媛转身离去。
佣人前来报说,顺音在小厢房里等她。
真是个多事的夜晚。
十里新旧繁华,风有点急,送来歌女歌声有点尖锐。暖云低空,压着江水浪声。世界扑面而来,顺音迎着江浪风声,脸上有着少有的亢奋。
她兴奋极了。一个人站在窗口,仿佛神,把世界掌握手中。
恍惚之间,明白了尹媛嫁入郁家的原因。人死之前最惧什么?是生前名声。所以郁泽卿才会不择手段让尹媛嫁入郁家。既然春宫图是嫁妆,定会随她流入郁家,那么记录在春宫图里的秘密会永远留在郁家,可惜郁泽卿临终前没有可以托付真言的人,他只能出此下策。
可怜的人。顺音轻轻地哼了声。
她清楚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她要钱,安身立命于这个花花世界。
那么,这个秘密卖给谁好呢?
卖给谁都可以,她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让尹媛离开郁枫飞。这个念头她存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她甚至能在梦里笑出声来!
尹媛本已让人回绝,顺音的一句话令她大惊。
“你的春宫图在我这里。”
这个女人得意的嘴脸令她反胃,事已至此,尹媛只想要回母亲的春宫图,世间其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了。那么一瞬间,她有杀人的冲动。
顺音大惊小怪:“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在地上捡的。想必是你的,就好心提醒你咯。”
尹媛眼里有恨:“还给我。”
“不在我身上,你要就跟我回去拿。还有件很重要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料得顺音会有什么花招,尹媛根本不信春宫图在她那里,言语忽然懈怠,她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或许是深夜席卷而来的惯常的疲累袭倒她,尹媛感到累极了。
两人站在天井下,正对着郁泽卿的遗像。夜色极深,有幽然的几线月光。
“料你不信,我带了一张过来,给你过过眼,看你每天晚上相陪的男人到底有个怎样的祖父……”顺音扬了张春宫图,“你先看,看完了再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一张裁开的春宫图。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春宫图跟了她近二十年,平时连翻折都不忍留痕,这个女人竟然拿刀裁开……
什么都比不上画里文字惊心怵目。
是母亲的字迹。
“……郁泽卿大逆不道,与倭人洋鬼相通,私售军火于洋贼,用民之性命换取大量私银,满朝哗然,重臣跪劝,无奈先帝置若罔闻。吾虽一介女子,势单力薄,也愿拼死一试。他日闻其求端康皇太妃赐吾一死之事,吾心怯,亦不变初衷。其罪证记载于四十九张春宫图之后,望世人明之!”
梁上几尺白绫,在风里翩飞。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悬梁自尽,事实是死于绞缢之刑。原来是她过于天真。尹媛闭了闭眼,眼里有炙热的疼痛,手里的春宫图渐渐扭曲,模糊。
无数个春光潋滟的夜晚,她与他追逐画里游戏,在他身下发出蝴蝶般的尖叫,她一度以为这是天堂。香艳背后,记载着他的祖父杀了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