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少想听哪曲?”
“记得你刚随我爷爷南下时,在大宅子里唱的第一曲么?”
“我忘了。”
“我记得,你唱的是什么。”
兀地,郁修明悲怒交加溥仪“为什么他们都偏爱我二哥?若不是二哥带了那个女人回家,我父母就不会死。我爷爷不仅没有怪他,反而更加疼他!还送他留学,学什么炮火技术,学成归来,把大部分家产都留给他。我确定他知道那个军火库!军火早被他搬空了,奸诈的人!”
“人各有所好,勉强不得。”
“我也是他们亲生的,我也有能力,为什么他们就不喜欢我?!”
“我唱首曲子吧。”
“不用了!我二哥不是挺喜欢那个女人吗,我把她的脚剁下来,头割下来,送给他看看!反正他们都嫌弃我,都想弄死我,何不来个鱼死网破!你,”他指着柳落白,“你也要跟我走。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柳落白整理水袖,纯白的水袖,甩开了像是白绫。他踩着戏步,水袖绕上郁修明的脖颈,使劲一拉,郁修明下意识抓向喉咙,人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柳落白终于松手。郁修明气息全无,死了。
让一条命消失很容易,轻易如碾蝼蚁。
在这个晨雾未散的清晨,日光未现,天很冷。沿街有报童叫卖:“叛国投敌,郁家遭受诅咒!郁家大公子遇害后,郁家三公子在三十四号被人勒死!”
于是有人猜测:接下来会是谁?
隔着滔滔江水,对岸是片焦土,战争从来没有停过。
照相馆刚开晨门营业,迎来了今天第一位顾客。来者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斯文中带着秀气。想必是哪家贵公子,老板乐呵呵地迎上去,“您往里边请。”
“半身的、全身的都要,要拍得好看。”
“您放心,我在这拍了几十年照了,都是回头客。”
柳落白点头溥仪“要不我也不会来您这儿。要打战了,您还会继续在这拍照吗?”
“您放心,战打不到这里来的,这里是租界。”
“这谁都说不准。”
老板为柳落白设景、化妆,手脚利落地拍了照。
“您可以在两周后来拿。”
“好,钱我先付了。”
“谢谢您的光顾。”
柳落白似在自语:“两周后,江水应该结冰了吧?”
“您说什么?”
老板没听清,街边阵阵卖报声:“头条!头条!叛国投敌,郁家遭受诅咒!郁家大公子遇害后,郁家三公子在三十四号被人勒死!”
今天的江水特别急,旋着涡儿,浑浊不堪。人世污浊,连葬身之地都不洁净。
柳落白纵身跃入江中。
白昼急于将黑夜燃烧殆尽,囚室里依旧昏沉阴暗。柳落白故意不锁门,尹媛仍然走不了。尹芝琪一直在这儿,许久不见,她瘦了许多,只是眼神跟以前一样,燃着好斗的光。
“我可以让他们活活烧死你!”
恨之深,咬牙切齿。
尹媛讥讽溥仪“那你为什么不去做?”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得这么痛快!我要在这儿慢慢折磨死你,你害了我,害了我的家人,自我母亲领养你以后,噩运就从没断过!我的父亲也死了……尹媛,你这辈子都还不了!”
“如果尹氏没有领养我,你们现在会如何?是书香门第,还是高官厚禄?不,你们依旧在京城,或许还在王府里,听主子的话,做着低贱的活。当然,你也许会比现在好,早早嫁人,兴许连孩子都有了,不必像现在当汉奸的情人。尹氏夫妇自作自受,这是他们的报应。”
尹媛戳到了尹芝琪的痛处。一点儿风自外漏进,吹得两人长发飘飘。
一时安静极了。
尹芝琪不依不饶溥仪“如果没有我母亲,也许你早死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
如果有选择,尹媛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遇上这家人,十六年阁楼囚禁,痛不欲生的缠足经历……如果尹氏夫妇当年不见财起了贪念,抱着她远走天涯,她也许还有父亲、兄长和姐妹。血缘亲情需要年月点滴累积而成,而她早已失去这个机会,家人早忘了她,正如她对他们没有感情一样。
“你们会遭报应的。”尹媛重复这句话。
10
“遭报应也应该在你之后。你现在是一个人,如果你想从这里逃走,我只要叫一声你就会没命……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们争执着,一个长长的黑影铺到面前,尹媛微眯起眼,见金忠义往这边走来。尹芝琪下意识将尹媛护到身后,这个奇怪的动作令尹媛有稍许的迷惘,不过很快地,她明白了尹芝琪的意思,她是在保护春宫图。
金忠义笑眯眯地打量着她们溥仪“郁三少办事有点令人不那么放心,上头决定让我亲自来迎接郁夫人。”
尹媛警觉溥仪“你要带我去哪儿?”
“还是在三十四号,不过换个地方。这个阴暗冰冷的囚室想必郁夫人肯定住不惯,金某想给您安排个舒适的住处。”
尹芝琪抢在前溥仪“让我来安排吧。我会把她关起来,像我母亲以前关她那样关着她,她哪里都去不了。”
尹媛阵阵寒意。
“要不,”尹芝琪轻笑,对她说,“你在这里找个情郎,换半个自由身。你那么受男人欢迎……”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妓女。”
“尹媛,别不识好歹!”
金忠义依旧笑眯眯溥仪“那么,我就先走一步,让你们姐妹俩好好叙叙旧。”
他走远了,尹媛隐约听到檐壁水滴冰冷地叩落。尹芝琪还是一如从前,穿戴整齐,富贵逼人,只是多了一丝风尘气息。尹媛笑笑,生活都把人逼到这境地了,真不容易。
“你笑什么!”尹芝琪岂容她在此时轻松。尹媛笑起来妩媚极了,如她的站姿,像一枝略微倾斜的花枝,尹芝琪怎么也学不来。
“我笑你终于嫁了人,且识得时务,嫁了替日本人做事的人。”
“你在笑我!”尹芝琪急辩,“我没有嫁给金忠义!”
“这么说是姘夫?”
两人对视着,她们多久没这么看过对方了,谁也不清楚。或许她们从没有正视过彼此,在尹家漂亮的庄园里,她们是没有交集的。
尹芝琪甩了尹媛一巴掌,不留情地,清脆一声响。尹媛不由分说反击一掌,霎时,两人脸面通红,各自捂着脸颊望着对方。
尹芝琪怒吼:“尹媛,在这地方,你是生是死都是我说了算!”
尹媛阴沉沉溥仪“如果我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你死了跟我什么关系,我照样逍遥快活!”
“你以为金忠义是看上你才留你在他身边?不,他是看在你是尹家生女、我是尹家养女的份上,以为我们交情有多深,我会把春宫图的秘密告诉你,你再告诉他……如果我死了,而你不知秘密,你就没任何利用价值,到时候怕是死得还不如冬天里的一只野狗!”
尹芝琪一哆嗦,这比任何威胁都要可怕,金忠义对她有无情意,她深有体会。
“尹媛,别以为只有你才有男人爱。”尹芝琪眼里现了泪。
满室的画纸笔墨,墨汁淋漓、纸张乱叠。小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你把画给我。”
“这里都是,你要随便拿。”
“你唬我?我要真的春宫图。”
“这些都是真的,我照着描的,你嫌不够我再画几张。”
说着,尹媛果真磨墨铺纸,十几年烂熟于心的画面她画得精确而快速,一挥而就。画里男子女子承欢,仿佛昨日。她生命里也有这样一个男子爱抚过她,他有着飘忽的眼神和温柔的嗓音,在不熟识彼此的情形下给她欢乐,后来渐渐熟悉,也渐渐远了,远得只留下恨。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她没忘母亲是怎么死的。
调戏般,尹媛回头问尹芝琪溥仪“这些够不够?”
尹芝琪乱翻满室画纸,疯了般,问:“真的在哪里?”
“这些都是真的。”
“你骗我!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我妈妈就不应该收养你,让你饿死在路边,早早跟你的娘一同去了!”
心一紧,尹媛还是慢慢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办不了什么事情的。”
“给我!”
尹芝琪怎善罢甘休,她富贵的梦只差一步,春宫图里所藏的宝藏足可以让她再做一回大小姐,让她和母亲远走高飞,远离这个浮华肮脏的地方。
尹媛收了画笔,斜倚着,这时,窗外有光,不知是路灯还是月光,几丝几缕撩拨得人心发愁。她低眉浅笑溥仪“人人都要春宫图,可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目的,你先告诉我,你想从春宫图里得到什么?”
“他们要什么?”
尹媛轻笑:“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清楚?”
尹芝琪顾不得了:“春宫图里有写着你母亲当年藏宝地,我要的就是这个。”
尹媛敛笑,仇恨浮上脸:“当年,是你母亲敛走了我母亲的财富,私自南下,怕我知情逃跑,故意将我囚在小楼,缠我双足。你们还有什么脸还向我要这个?”
尹芝琪大喜:“春宫图里真的有宝贝?”
“没有,这是误传。皇家家产,有必要藏在几张画纸里吗?你母亲是市井妇人,听到的都是流言飞语。尹芝琪,你输了。”
尹媛喜欢看她瞬时变幻无数的神情,劫人财而发家,再劫人财只能遭报应。
尹芝琪的愿望落了空,整个世界在她身后退去,她的梦空了,又紧抓着一丝希望:“你骗我,尹媛,你就是看不惯我过得比你舒坦!我囚着你,折磨你,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她跑了,一路隐声啜泣。
整个囚室闭合无缝,熟悉的恐惧一上来,尹媛脸色煞白。她已经被囚禁了十几年,她不想再与世界隔绝。小窗高而无望,窗外有什么?或许只是一条铺满死人骸骨的阴沟,水声在夜里呜咽,发出冰冷回音。
如果不是窗外有人受刑惨叫,尹媛也不会如此猜测。
三十四号是人间地狱。
这时,有人叩响墙壁,尹媛警觉,才知敲叩声自外传来,斯文得像个来访者。
“谁?”
“尹小姐?”
“你要找哪位尹小姐?”
“尹媛。”
“是我,你哪位?”
墙壁外的声音又模糊了,许久,才传来回答。这次是从小窗里传入的,尹媛确定外面是条暗街。来者声音完全陌生,却极其友善。
“我们没见过面,但我认识你。你曾为我们做过事,为我们做过事的人都会有记录。”
来者断断续续解释,尹媛才明白,她曾为赵元宗送过情报,他们是抗日组织的人,他们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组织成员天罗地网,他们能在这里找到她,或许能救她出去。
尹媛猜错了。
“我们请你再完成一个任务。”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你们组织的人。”
许久。“你是最合适的。这也是你从这里出去的唯一方法。”
“要我做什么?”
“杀掉金忠义。”
“为何不直接刺杀日本人,专杀叛徒,能杀得完吗?”
尹媛嘲笑他们。兀地,她想起了静怡,都是如花的年龄,美丽少女,为他人行事,刺杀叛徒,结果呢?他们专找像她们这样美丽年轻的女人,最好无亲无家,这样杀起人来才不会有顾虑。可她们也是最易陷入情网的人。
这世道。
尹媛微微一笑:“不需要我杀郁家的人吗?”
“还在看风头,郁川和郁修明死了,如果郁枫飞跟日本人有什么情况……”
来者忽然发觉说得太多,住了口。
“你先完成这个任务。”
“我也有个条件。”
“说。”
“我需要把枪。”
杀人总需器物,留着以后还能用。
“不成问题。需谨慎行事。”
墙外又悄然无声。刚才一切似乎只是梦境,与自己的一场对话。风声重新呜咽,有水流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乱叶打墙的细音,窗外什么季节了?她不知道。
尹媛躺在纸堆里,微觉冷,缩了缩脚,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