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来找我，我会杀了你。”他喃喃自语。
兀地，他清醒过来，静怡已经死了。梦中分明是尹媛的脸。
梦里众生颠倒，梦外因果轮回。
郁枫飞惊出一身冷汗。
外面下雨了，急雨扫过树叶，像风声。心静不下来，尹媛停了画笔。春宫图越积越多，她也越来越沉默，三十四号是尹家阁楼延伸的咒语，她挣脱不掉。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乔樊站在她身后，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
尹媛不置可否：“你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怎么帮我？”
“我就是因为你才落入日本人手里，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这是爱，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男人。”甜言蜜语谁都会说，“我一直在帮你找春宫图，三十四号是魔窟我也愿意闯，你还不感动？”
风漏了几丝，吹得画纸哗啦啦响。尹媛静坐着，身形单薄，风过发动，轻盈得像片纸人。
“外面传言，是郁泽卿杀了你的母亲。你和郁枫飞是不可能在一起了。而郁泽卿留下的军火库也早空了，郁家是个空壳子，你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不如跟我，我会好好待你。反正你也没选择。”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独守的秘密，一人若知，众人皆知。
“乔公子说得极是。只是乔家也已败落，比郁家有过之而不及，你如何安置我？”
“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大佐非常重视我，我以后会飞黄腾达的！况且，我们乔家与郁家有些账目未算清，我还有不少家产，我父亲跟郁泽卿有过生意合作。”
“日本人就看上你这点。”
“那又如何，各取所需。”
郁川死了，郁修明也死了，接着是金忠义。跟日本人合作，谁都没好下场。这个乔樊的好日子也将不远，自身难保，谈何救人？错的路上没有光明道。
“郁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乔樊双目炯炯，“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他随手拿起一张画纸:“看来你的春宫图已找到，你把它们藏哪儿了？”
尹媛随口说：“烧了，带在身上不安全。”
“别撒谎，那是你母亲的遗物。”
“所以你也别多问，与你无关。”
“画这么多无非你想以假乱真。怎么会和我无关，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演绎画里故事。”
乔樊抛了个飞吻，走了。
外面雨声愈急，漏下来的风吹熄了烛火，漫天漫地压下黑暗。尹媛以为自己早已熟悉封闭的阴暗，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尖叫，很多年了，她从没有如此怕过，在尹家阁楼里也没有。她开始拍打墙壁，尖声厉叫，近二十年来的恐惧在这时迸发，撕得她体无完肤。
而此时，郁家静谧无声。
郁枫飞自噩梦中惊醒后，睡意全无。按惯例，他定去一趟账房，跟沙同一起查看账目。沙同工作到很晚才睡，今天反常，账房里无一灯光，郁枫飞敲了数次门都无人应答，沙同不在。
沙同去了顺音的住处。
夜久雨休风又定，顺音靠在床前，望着远处一点光出神。敲门声着实令她一惊，知是沙同后才开了条缝儿，问：“有什么事？”
“我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你可以走了。”
“我还想跟你说说话。”
“没见哪个男人这么磨叽，进来吧。”
顺音见到沙同有点烦躁，他亲昵的举动更令她反感，推了把，道：“放尊重点！”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怀孕了，心里空空的。”
“是我的吗？”
“你他妈的想都别想，是郁家大少爷的种，我丈夫的，好几个月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沙同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顺音冷笑:“能有什么打算，孤儿寡母，将就过呗！只要战不打到门前，我就谢谢老天爷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你去哪儿？”
“还没想好。日本人要在虹口那里划一区，把我们都关进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言，但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是真的。我今晚过来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们一起南下，去安全的城市。”
顺音看着他，黑暗里看不清楚，赶紧点亮灯。她忘了沙同特殊的身份，这个漂泊异乡的犹太人，他的处境比任何人都艰难。
“你没钱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今晚把账目结清，郁家付我一笔报酬，足以做安身费。所以我想先问问你。”
“我怀了孩子。”
“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他，比你一个人照顾要好。”
顺音有点儿鼻音，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情还是假意，灰暗生活中又燃起一点光亮，奢侈得不真实。她又要推拒:“你快走吧，别管我。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给男人带来厄运。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好。”
“没有这种说法，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我们会生活得很好，你的孩子会受到很好的教育。”
沙同越真诚，顺音越矫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久，你不了解我。”
“是的，可是我没时间，如果不走，以后都走不了。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
“我要考虑下，过两天再来找我，那时我心意会定。”
顺音把门轻轻地在他面前阖上。一屋子的清冷。她总要在爱慕者面前装出高傲贞洁的模样，这次，她错了。
沙同再没回来。
郁枫飞等了很久。月亮渐渐滑到树根，直至天色微明，清寒晨气阵阵涌进，沙同还没有回来。账房里烧熄的蜡烛还留有烟味，郁枫飞翻动账目，发现沙同留下的一封信。
字迹疲累而匆急。
“郁先生，请原谅我不告而别。这并非我本意。听闻日本人在虹口区建了犹太隔离区，他们迟早会上门抓人，我不想连累你。我自入郁家，接管账目后，从未有过任何交际，我想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我的女人，想跟她多说两句。出门后我随时会被抓，不能再回，但我无怨。郁家账目我已清理出来，包括郁老先生生前留下的各种账。郁老先生的军火生意，并非独自经营，军火收入也并非郁家所有。军火账目我已另外整理成册，置于书桌抽屉第二层。此信见后销毁。”
10
祖父的军火生意，收入并非归郁家所有。
郁枫飞如梦初醒。
祖父担当的罪名也应是假，他应该早点想到，这方面还有第三者。那人究竟是谁？谁逼迫郁泽卿承担千古骂名，而收获渔翁之利？祖父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翻着用洋文记载的账本，每一页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时，顾嫂过来说有人擅自闯入。
来人是乔樊。还有一伙打手，个个凶神恶煞。
一抹儿亮色拂过，郁枫飞看到和服盛装的菊枝小姐。她巧笑倩兮，静静站着，伪装的温柔令郁枫飞有刹那的恍惚。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来过，不过相伴的是金忠义。那时，尹媛还在，站在楼口看着他，不声言语，他知道她在那儿，温柔地看着他。
菊枝小姐是个符号，说明这人正在为日本人做事，谁都不能得罪。
她陪过金忠义，陪过郁川，现在是乔家断了几根手指的独生子乔樊。
郁枫飞调侃：“你还活着呀。”
“我命硬，一定要死在你之后。”乔樊坐下，“好多账，我们该一起算算。”
“你们乔家还有什么留下未算的？你的命？”
“姓郁的，你别猖狂！你勾结匪徒绑架我，我父母因此抑郁去世，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乔老爷死了还要被人说三道四，说儿子勾结日本人，这罪名几辈子都洗不清。”
乔樊哈哈大笑：“别说，卖国求荣的，谁都应该视郁泽卿为鼻祖，跟你爷爷比起来，我们这些小辈算什么！”
“你今天来做什么？”
“向你要回所有属于乔家的东西之前，我先给你个消息：你家的账房先生在我们那儿。”
沙同？郁枫飞心一紧。
乔樊嘿嘿笑：“这人骨头软，没几鞭子下去就全招了。我现在要你郁家所有的账本儿，别忘了，那条巷子还有一半儿是我乔家的，还有郊区那几亩地。”
郁枫飞知道乔樊的胃口远不止这些，他要报复。可他拿什么来要挟？他想到尹媛，自尹媛北上，再无消息。
乔樊知道郁枫飞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想提尹媛，不想尹媛和郁家有任何瓜葛，这女人是他的。
郁枫飞提醒他：“跟日本人合作，你会后悔的。”
“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也要你家破人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你以为你凭这几个打手能威胁得到我？”
菊枝小姐款款上前。
“枫，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儿。那时你刚结婚，家里还贴着喜字。新娘子站在楼梯口，我知道她心里有你，我是女人，她看你的眼神我懂。”她缓慢道来，语带威胁，“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一直在邀请你，你却不肯和我们合作，我们只能换种方式邀请你……可不可以请我上楼？”
“有时候，我更喜欢和女人打交道。”
菊枝使了个眼色，乔樊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和打手们退出郁宅。
惕生被顾嫂抱到别处去了，郁姝君和郁天奇有事外出，郁宅安静得出奇。菊枝小姐来到主卧，很流利地脱衣解扣，大腿绕上郁枫飞腰部，吹一口气轻说：“枫，我美吗？”
“当然，你美得足以满足男人所有的幻想。”
郁枫飞的手臂很有力，勒住菊枝小姐的脖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又问：“那我和她比，谁更美？”
“她是谁？”
“你明知故问。”
“我的女人那么多，你不点名我怎么知道你想和谁比较？”
他又收紧了手臂。菊枝开始害怕，使劲挣脱，可她挣不过他，转眼涨红了脸。郁枫飞想杀了她，从她的话里，他深知尹媛被囚在三十四号，他不敢想象酷刑会加在她身上的后果。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行动。
郁枫飞松了手，菊枝瞬即离他远远的，心有余悸。
他再问：“你刚才问我什么？”
“没什么。”
“你问我，你和她比，谁更美？”郁枫飞凑近菊枝，“她是我老婆。”
菊枝觉他古怪，想脱身：“下楼，那里有人等我们。”
“让他们等。”
郁枫飞把她摔到床上，七手八脚卸了她的衣物与武器。今天，他一定要从这个女人嘴里掏点什么出来，他要知道尹媛的近况。
手掐上她的喉咙，菊枝惊惧：“你放开我！”
郁枫飞笑得邪：“你不是一直想爬上我这床吗，我们今天玩场烈的！”
他手里有枪。床边一直放着手枪，今天派上用场。
菊枝喘着气：“她在三十四号，在我们手里，你杀了我，她必死无疑。”
“你那么美，我舍不得杀你，今晚留下陪我吧。”
“我是岛三栖夫的女人，你敢动我？”
郁枫飞哈哈大笑：“刚才是谁逼你脱衣裳，是谁逼你爬到这张床上的？现在害怕想脱身已晚了！别以为你是岛三栖夫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我照样剥了你的皮，扔到他面前，看他会不会多瞧一眼！”
“你想干什么？”
“你熟悉三十四号，告诉我她在三十四号哪个地方。”
菊枝阴笑：“她在那里很久了，一会儿这个房间一会儿那个房间，谁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见过的男人未必比你见过的女人少。”
郁枫飞用枪托击了她一下，顿时，菊枝血流满面。他听不得这话。
谁料菊枝气硬：“你杀了我，杀了我大家一起死！”
“我现在不会杀你，到时候会会岛三栖夫，用他的女人换我的女人。”
“你做梦。”菊枝面如死灰，“进了三十四号，你就别想出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起码得让你清楚你的地位。”
郁枫飞的意思很明白，他用菊枝换尹媛，岛三栖夫根本不会考虑，就算菊枝活着，这个日本头子也会在这女人头上来一枪，只因她妨碍了他的正事。菊枝心灰，半晌，问道：“枫，为什么不跟我们合作？我们会给你铺最好的路，你前途无量。看看你的祖父，他就做得很好。”
“我不会与魔鬼做灵魂交易，我的祖父也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