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瓜尔佳氏的女儿，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个人，妈妈今晚让织姑把她的脚再缠一缠。”尹氏伸个指头，“嘘，今晚妈妈说的，别让其他人知道。乔家给的彩礼那么多，妈妈舍不得她嫁别人。”
尹氏向她走来：“芝琪，你过来吧，妈妈好久没看你了，上次见到你满脸是血，把我给吓坏了。乖，过来。”
她的脸很恐怖，指甲尖利肮脏，仿佛游走在旧时光里的僵尸。
林里夜枭嘶鸣。背后的凉意是游走的冷蛇，滑过尹媛全身。这个女人还知道哪些事？
尹氏嘎嘎笑：“你是不是在想，我还知道哪些事？什么事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钱！”
她凑近，看了半天：“你不是芝琪。”
尹媛答：“尹芝琪她死了，被你送到金忠义手里，被你害死了。”
“我怎么可能害死自己的女儿？我是想让她过得好些，嫁个贵公子。如果我有钱我就不会这么做。你是瓜尔佳氏的女儿，哦……我想起来了，你母亲所有的钱财都在我这儿，唯独给你留了个箱子，那个箱子现在哪儿？是不是藏了很多宝贝？快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
尹氏的声音落在身后，尹媛快速跑起来，她极少跑得这么快，那双脚仿佛不是她的，只是想带着她脱离这个噩梦。
她逃不掉，林子里有人。
乔樊寻至此，见尹媛绽开笑：“宝贝儿，你果真在这儿。”
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世界果真遍地绝路。
乔樊知她生疑，道：“你不在码头，也不在郁家，只能在这儿，这里曾是你的家。”
尹媛大叫：“不，不是！”
尖叫吓得尹氏一颤，手里风灯晃悠了下，引得乔樊掠过视线。兀地，他发现了尹氏手里的孩子，乔樊大喜，上前就要夺取：“把孩子给我！”
尹氏狂性大发：“这是我的孩子，你敢要我的孩子我咬死你！”
“疯女人！”乔樊掏出枪，“把孩子给我，否则我一枪毙了你。”
疯子不知枪炮为何物，不为所动。尹媛开了口：“那孩子早死了。”
低垂绵软的小胳膊，或许死了有些时辰。前段日子，还能看见他活蹦乱跳的小模样，懂事的样子惹人怜。他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背负起父母的恩怨，孩子是精灵，肮脏的世界很容易摧毁他们。这样也好，来世寻户干净人家。
“他已经死了。”尹媛重复道。
乔樊不罢休：“死了也有用，我不信郁枫飞会无动于衷。”
“他本来对这孩子也没多少感情。”
“你那么了解他？”
“谁都看得出来。”
尹媛一挑眉，晃一点儿笑意。乔樊心神荡漾，差点儿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他没说，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搞垮郁枫飞，尹媛就是他的。乔樊上前争夺孩子尸体，尹氏岂肯放手，大叫：“不许碰我的孩子！”
“给我！”乔樊用枪敲了下尹氏的脑袋，尹氏昏死过去。
孩子的手孤零零垂着，极冷的天，单薄的衣角在风里翻飞。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尹媛苍白了脸：“你放过他，他已经死了。”
乔樊邪恶地笑：“不，我要当着郁枫飞的面给他来一枪，我的父母就是因为他才死的，我们乔家都是因为他才毁灭的！为什么我的东西他都来抢，你本来是我的，他抢先一步；我们乔家的地也是他抢走的；现在日本人要跟我合作，结果反而来找他！郁枫飞会遭报应，儿子死了，这就是报应！”
尹媛问：“郁家的地，也是乔家的？”
这本是个圈套，乔樊没在意，答：“当然，那条共用的巷子，还有荒野十亩地，都是我们乔家的，我爹以前跟我说过，郁家的地，以后也会成为乔家的，甚至包括郁家家产！”
他越说越得意，向空中鸣了一枪。
尹媛再问：“你父亲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能对我说什么？他管不了我，我是自由的。枪炮技术我学不了，不过我会是个好丈夫，好情人。要不是郁枫飞，我们乔家有的是钱。都是他害的！”乔樊闪现一丝伤感，“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心愿我无法替他完成，但仇还可以报！”
“你父亲的心愿是什么？”
“他要我学如何制造枪炮，做个军火商。他在世时，他一提这个，我就恼火，我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媛儿，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她能选择吗？乔家跟郁家不过一丘之貉，平分利益罢了！是乔家逼郁家又如何？缢死她母亲的还不是郁泽卿！
“我还有问题。”尹媛厉色道，“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京城的瓜尔佳氏？”
“当然，全天下都知道郁泽卿杀死的那个女人，是你的母亲。”
“他说什么？”
“媛儿。”一声低低叹息，自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线，连同他身上的味道都那么熟悉。郁枫飞站在她身后，浑身是血。尹媛以为是梦，可是梦里不会寒冷，不会充溢着血腥味，她极少见他这般，在她眼里，郁枫飞一直是坚强的、体面的，只会让别人流血。
尹媛站在半阴处，如初见那般，夜色完美地保护了她。郁枫飞低笑，“你问他干什么，连乔至青都看不起自己的儿子，什么事都不对他说，这个可怜人。”
乔樊怒：“你说谁可怜？”
郁枫飞回他：“你和你爹，都可怜，我本想比较下谁更可怜，可是我得不出结果。他死了，你还活着，也许你更可怜。”
“你儿子在我手上！”
郁枫飞变了脸色：“他……早死了，你连一个失去性命的孩子都不放过。”
他低头喘气，约是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尹媛清楚见到他眼角的泪光，他在回忆什么，还是在努力摆脱回忆？尹媛后退几步，慢慢地，她朝郁枫飞举起枪。
枪里只有一颗子弹。郁枫飞说过，下次再见时，可以用这颗子弹杀死他，如果她敢的话。即使郁枫飞救了她，虎口脱险后冒着生命危险再来找她，尹媛仍用枪顶着他，试图索取他的性命。
郁枫飞眼角有泪：“媛儿，你别后悔。”
“如果有两颗子弹，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让自己跟随你去。可是我只有一颗，我没有选择。”她这样对他说。
乔樊哈哈大笑，得意极了，没想到郁枫飞会落入尹媛手里，这比自己亲手杀他还要痛快！
笑声飘荡在荒园里，尹媛开了枪。
一记枪响过后，笑声戛然而止。乔樊倒地，失去生命的皮囊是无生机的重物，摔出一阵尘烟。郁枫飞将惕生搂入怀里，紧紧地，试图挽回孩子体内一点点温度，没有任何回应。
他尽力了。
落地的冰雪极冷，像入地即化的樱花，飘卷了大半个园子。他极目望去，黑漆漆的树林张阔如雾，不见尹媛的身影。她或许已经离开了。外面枪林弹雨，尹媛一定还在这儿，她一定是在跟他赌气，躲着不愿见他。疯了般，郁枫飞四处寻找。雪下得大了，地面现出些许路过的痕迹，一些小小的脚印，指向一座阁楼。
这里曾有几株桃花、一丛青竹，朱漆髹的门，布帘随风微微摆动，挑落一抹宝蓝。
静得像座古墓，灯竟然还亮着。
郁枫飞推门而入，古旧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灰尘在光线里狂卷飞舞，光洒落在老式的前朝家具上，一对红联，墨字恍惚浮出纸面。楼梯覆满灰尘，没有脚印，像初次相见时，她轻盈奇异的脚步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曾经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一袭孔雀蓝的旗袍，仿佛暮春淡蓝烟雾；身旁一个半人高的宋瓷，描着蝙蝠、瓜蔓，瓶中一枝桃花掩映，斑斓极了。
桌上摊开一幅画，男女交媾的春宫图。
瓷瓶还在，灰笼着瓶身，是失了颜色的美人。她不在这，人去楼空。
她早走了。
外面战火纷飞，染亮了半条江水。
十几年后。
南方某市。临江的一局报社，办公室光线充足，到处是打字机的声音。主编的嗓门很亮，难抑喜意：“今晚大家加班，把日本战败、伪满洲倒台的新闻连夜整理出来，我请大家吃夜宵！”
所有人振臂接应。
“这还用说，不吃饭也要赶出来！”
“这是我这辈子写过的最有意义的稿子！主编，就算你让我们下班回家，我们也睡不着啊！”
“我们要见证历史的这一刻！”一个微胖的男子满面红光，催着，“墨水墨水！”
众人亢奋，唯独坐在角落的一女子含笑沉默。她是新调过来的文员，据说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她递过一瓶墨水，不小心碰落叠在桌角的稿纸。她弯腰去拾，露出一点水红菱般的鞋尖。鞋面很讲究，描了枝并蒂莲，粉翠青红，穿着像旧时闺阁里的女子。
“媛姐，晚饭想吃什么，我帮你带。”一圆脸女孩拍了下她的肩。
尹媛抬头，笑：“轮不到我们请客，今天主编全包。”
圆脸女孩抬了下眉：“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好事！”
这里没人拿她当异类。即便战火纷飞，尹媛仍然南下上了教会女校，读书识字是她的心愿，为此她愿意花毕生心血。毕业后她找过很多工作，算是在这家报社里落了脚。目前的生活她很满意，小脚不过是往事给她烙上的一个疤，不去揭就不会疼。
“有你的一封信。”圆脸女孩递过一个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很古典很陌生，用毛笔写的，回忆里的一个人吧……尹媛拆了信。
她想起来，是她父亲的手迹。父亲曾给她汇过一笔钱当学费，后再无音信。没想到今天又收到他的消息。信很简单，前亲王说自己准备长居天津，再不问世事。前段日子去一趟京城王府，发现瓜尔佳氏留给她的一件遗物，如有空，可北上来取。“因遗物相当隐秘，下人清理王府时才发现，特今时通知。”
语气清冽客气。尹媛生出心事，下楼把信烧了。
父亲为什么不托人把遗物寄过来，战事刚定，却让她北上取物。王府，怕是没什么人在了吧。父亲从没在意过母亲，对自己，歉意多过爱意。
两个月后，尹媛请了假，整理行装一路北上。
她没想到，来车站接她的是王府老管家。老人饱经风霜，眼神因畏惧世事而闪躲不定，半晌，憋出一句话：“格格，您来啦……”
王府空空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落，冷的墙和冷的瓦，连花枝都裹了寒气。尹媛驻足府门前，问：“我母亲给我留的东西在哪儿？”
“东西放在福晋以前的寝宫里。”
屋梁高悬，总有条隐形白绫在风里翻飞。尹媛驻足，半晌，才说：“这屋子……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个箱子。”
“福晋要给您的，都在这箱子里。”
尹媛看了他一眼，打开箱子。她恍惚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孤冷岁月，无数个夜晚，清寂的阁楼，她也这般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满载着生母陌生的关爱。太熟悉了，连箱子里面的东西都一样，叠得齐整的旧式旗袍、一摞绣鞋、一个镶红豆的骰子……还有一叠春宫图。
仿佛岁月倒流，她猛然撕开春宫图。
果然，图里有文。
“……乔至青大逆不道，与倭人洋鬼相通，私售军火于洋贼，用民之性命换取大量私银，满朝哗然，重臣跪劝，无奈先帝置若罔闻。吾虽一介女子，势单力薄，也愿拼死一试。他日闻乔至青威胁郁泽卿之孙性命，逼迫郁泽卿卷入军火生意，并迫其求端康皇太妃赐吾一死之事，吾心怯，亦不变初衷。其罪证记载于四十九张春宫图之后，望世人明之！”
尹媛泪如雨下。没错，是母亲的字迹。
“那年……”
那年多雨，雨淅淅沥沥下了几天，怎么也下不完。婴儿床上铃铛叮叮咚咚，小女儿睡得正香。瓜尔佳氏在案前描着春宫图，这是她第二次画春图，宫里人心险恶，她要多备一份证据。她把各式大小的女儿旗袍，一些钟爱的小物品连同春宫图放在木箱里，叮嘱她最信任的宫女：“记着，把孩子带出宫去，南下。好好抚养她，能做一个普通人是她的福气。”
瓜尔佳氏刚描完最后一幅画，有脚步声漫进，伴着阉人尖锐的嗓音。
“传端康皇太妃懿旨……”
瓜尔佳氏凄楚地笑：“我这做母亲的，总要给女儿留一份嫁妆，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她好歹会想起我的好，记得我为她操过心，在这世上不至于太孤独……记住，一定要带走这个箱子。”
尹氏抱了婴儿，绕到别处，尹润在外接应，他抱着两岁的女儿尹芝琪。
身后，阉人尖锐的嗓音刺来，像利刃相划，令人毛骨悚然。
尹氏拉了把丈夫，说：“等等，我还得拿那个箱子，里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宝贝……”
犹豫再三，尹氏把尹媛放在马车上，返身回府看动静。她要拿回那个箱子。
她寻了密道，花草斑丛，她看见行刑太监用白绫死死勒着瓜尔佳氏，瓜尔佳氏眼球暴突，一副惨相。
“成了，把她吊起来。好好吊着，要看起来像她自己上吊死的。”阉人冷哼一声，对着尸体说，“郁家可是有端康皇太妃撑着的，谁都得罪不起，哪怕你是福晋。”
她不知道，当她拿到箱子时，箱子已被调换。
府里人多眼杂，乔至青将计就计，让人模仿福晋笔迹，将责任全部推给郁泽卿，摧毁了原先的春宫图，幸好福晋早已料到乔至青断不会轻易放过她，为以防万一，又置一份春宫图藏于秘密之处，就是尹媛现在所见的……
郁泽卿寻觅十几年，才找到流落民间的尹媛。他要孙辈不惜一切代价娶尹媛进门。为了那些假的春宫图，为了他蒙冤的名声，更是因为内心有愧。
有些人，一步走错，一生都是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