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施和玛妍坐的大巴靠边停下,让过了一辆装甲车。装甲车的敞篷后斗里坐着六名前往罗斯佩那军营的印度士兵。他们是被派来增援巴勒斯坦的,以防更多骚乱发生。克施微微靠向玛妍,看着窗外。士兵们目视前方。在纳布卢斯,大巴爆胎了,直到黎明才又起程。克施不想靠在玛妍肩上睡着,只好直直地坐着,再加上伤腿,漫漫长夜对他来说不啻煎熬。他记得听到许多争吵,路边有一堆堆的小火堆在燃烧。虽然所有这些都与大巴有关,当他终于沉入梦乡时,却梦到一场骚乱正在进行,而他回天无力。他好像又睡着了,不知过了有多久。玛妍穿着薄薄的蓝色衣裙,看起来就像刚出发时一样新鲜,腿上放着一顶带红丝带的宽檐草帽。医院提供给克施的拐杖放在座位下面。
大巴一直尾随着装甲车,直到装甲车朝右边的营房转去。克施看到一名士兵手捂帽子,以免被风吹跑。
“我们到了。”玛妍说。
“谢天谢地。”克施答道。
司机停下车。克施可以看到前方拓荒者的殖民地平铺在山坡上,小砖石房四周种着桉树苗,已能闻到些桉树味儿,但还没什么树荫。他看了看通往山上的小路,担心他能否在这炎热的大中午爬上山坡。自从大巴停下,温度似乎在十度十度地往上跳。
克施与玛妍在等其他乘客下车——两名修女和一大家子阿拉伯人。待他们都下了车,克施才慢慢站起身,腿伸直时,又是一阵疼。玛妍在他前面下了车,伸手要扶他,但他没理会。不远处的松树荫下,可以看到一家白墙小旅馆。玛妍指着那家旅馆说:“你今晚可以住那儿,”她已经考虑到克施爬坡的困难,“明天早上,等凉快的时候,我会来帮你上山。”
“你呢?你的朋友罗萨住哪儿?”
“她在山庄工作,”玛妍指了指山顶的一所大宅子,“殖民地的行政办公室,他们允许她暂住在那里。如果你是个富有的游客,还是可以坐在露台上喝茶的。”
“好的,”克施说,“如果我能上到那里,我就在露台上喝茶。我就把爬到山庄作为我此行的目的了。而且既然我如此富有,还可以带上你,我请客。”
“很高兴。”她说。
坐在大巴上时,他们难免要近距离接触,现在下了车,克施微微觉得有些别扭。和玛妍一起来,是仓促之举,而且到拓荒者的前沿阵地来,更使他的异常抉择匪夷所思。尽管罗斯佩那的一切都面向未来,他却感觉时间在倒转,或是已在时间之外。即便如此,他很高兴有玛妍做伴,她那张可爱无邪的脸,她的机敏聪慧。她似乎可以抹掉他生活中的曲曲折折——虽然她当然做不到。
“走吧,”她说,“我陪你走到旅馆。”
玛妍拿起她的包和克施的包。他推辞了一下,但她有着医护工作者的坚决,而且几周来,他已经习惯了服从。
玛妍戴上草帽。他们走了约一百码,来到下面的旅馆门口。
“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克施问,“还是只对我?”
玛妍把包放在两大盆含羞草之间,粉色与白色的花朵开得正艳。
“你在跟我调情?”她问。
“不知道。”克施说。
克施的房间是白粉墙,太像医院,不对他的胃口,但他别无选择。不管怎样,这个地方还干净,床也不是不舒服。为他领路的姑娘梳着两条长辫,活像从《格林童话》里走出的人物。她是店主的女儿,店主是个波兰犹太女人,脸极长,瘦瘦的,淡绿色的眼睛,行事犹疑不决。克施在前台登记时,姑娘的父亲正坐在墙角的一只凳子上,大声嚼着腌黄瓜。在他对面,一位头戴黑色头巾,身穿黑袍的中年阿拉伯男子坐在桌边,各种瓷盘占了半张桌,手拿一只小咖啡杯啜着咖啡。克施觉得自己大概是这里唯一的房客。
他躺在床上等玛妍,玛妍去找罗萨了;如果罗萨有空,两位姑娘就一起来找克施吃晚饭,如果她没空,玛妍就自己回来。克施脱掉衬衣、裤子,搭在椅上。若不是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叫,他都要睡着了。克施拍了自己的脸一巴掌,蚊子不叫了,忽而又响起。他坐起来看着自己萎缩的腿,小树枝般纤细,骨头般惨白。一个痛苦的念头闪过,也许他到巴勒斯坦来正是要寻找伤痛,他不愿逃避哥哥的命运,他要重复。果真如此,他倒心想事成了;正像上战场的人很快就会明白,他现在也明白了这种经历不值得。他躺在屋里,不想自怜,却无能为力:菲罗克忒忒斯和他那化脓的伤口。他把白被单一直拉到下巴,似乎这样就可以盖住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
脱衣服前,他把兜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床头桌的玻璃烟灰缸里:耶路撒冷的公寓钥匙、几枚硬币以及他在布鲁伯格的花园里捡到的警服纽扣,他还留着这枚纽扣,更多是作为纪念,而不是证据。沙里齐迪克医院的护士在剪掉粘在他腿上的裤子之前,把纽扣从他的裤兜里掏了出来。此刻,他拿起纽扣,仔细看看徽章,又放下。也许乔伊斯打一开始就在对他说谎。他似乎又看到她坐在车里,手抚摩着那名军人的头,他又一次感到脸在发烧。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窗前。上大巴前,玛妍曾告诉这里春天的时候,山坡上会长满红色的亚麻与蓝色的鼠尾草。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才到巴勒斯坦没几天,当时只见漫山遍野的绿草,白色与黄色的花朵夹杂其间;面对眼前的干枯萧瑟,克施无法想象这里也会绚烂多彩。也有可能是他再也没有能力去想象美与欢乐了。自从那场意外,他就总往阴暗处看,他自己灵魂中的阴暗以及他认识的人生活中的阴暗。他怀疑那些表面阳光灿烂的人,像玛妍这样的,其实都隐藏着一层一层的麻烦。
他可以从窗户看到大路。在乘客下车的地方,一只孤独的鹳一本正经地站着,似乎在等下一趟车进城。正在这时,刚才遇到的那辆装甲车停在了旅馆旁边。克施心想大概印度士兵们已在营房下车了,应该只有司机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那么渴望和英国老乡说说话。他穿上裤子——不容易,想弯腿是很难的——披上衬衣,光脚走出屋。他走向旅馆大堂,尽量拄拐快走,但当他走到时,那位长着一头浓密红色鬈发的瘦小的英国司机已经朝他的车走去了。司机一手拎一只开了盖儿的啤酒瓶,左右轮着喝。看他的脸色,他那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喝酒了。
“嗨,”克施喊道,“你是从营地来吗?”
司机转过身,啤酒瓶藏在身后,死死地盯着克施。克施注意到他衬衣上的中士衔标志。
“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哦,没有。就是想找人喝一杯。”
中士怀疑地看着克施,“哦,是呀。”
“你看,”克施说,“我才不管……”他点点头,示意藏在司机身后的酒瓶。
“你为什么要‘管’,”中士尽量模仿克施的口音,“先说说看?”
克施耸了耸肩。他实在没法儿先对他说自己如何渴望有人能说说话,再自我介绍说是耶路撒冷警署的。
“听着,瘸子,”中士说,“不管你是谁,你为什么不他妈的走人?”
他走了两步来到装甲车前,爬上司机座。
“等等,”克施喊道,“我觉得我们以前见过。你是不是去过耶路撒冷警署?你是不是萨姆·卡特维特的朋友?”
中士刚要点火,闻此停下看着克施,肿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认出了克施。
“你就是那个害他吃枪子儿的家伙,”他说,“你在这儿他妈的干吗?去你妈的。”
“害他吃枪子儿?我还……”克施想说,“吃了枪子儿呢。”但他没机会了。
中士点着火。
“狗杂种,”他冲克施喊道,“我宁愿跟傻子喝酒。”
克施回到自己屋里,在管状金属床头上支了个枕头,靠着等玛妍。他甚至没想到带本书过来。旅馆员工正在附近清理垃圾箱。从敞开的窗户隐隐飘进来的含羞草的香气很快就被刺鼻的气味遮住了:伦敦酒馆外,有人在摔啤酒瓶。
他梦到一位头戴绸缎帽,身披羊绒围巾的犹太老妇人,貌似他母亲,坐在暖融融的小酒馆里,正在说她打算在巴勒斯坦建一家捕蝇器工厂,这家工厂肯定会赚钱,因为巴勒斯坦到处是苍蝇。克施起初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但马上开始劝她不要去。谁来照顾他和他哥哥?他们还是孩子。他们该怎样保护自己?
持续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了。玛妍在喊他的名字。
“等等。”克施说。
他起身打开门。玛妍独自站在门口。克施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她洗过头,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搭在背上。克施睡觉时,天色已渐渐转暗,只有远山上方还隐隐有丝微光。
“可以进去吗?”
她穿着那条在巴桑家穿的白裙子。克施怀疑她的衣橱里没有几件衣服。
玛妍微笑着看着他。虽然在巴勒斯坦已待了几个月,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克施注意到只要在阳光下,她就戴着帽子),嘴唇也显得尤其红润。
玛妍走进屋坐在他的床边。克施走到屋角水池旁,往脸上撩了些水,左顾右盼地找毛巾。
“罗萨怎么没来?”他问。
“她还没下班。也许待会儿你会见到她。”
玛妍的手指碰了碰克施床头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拿起他的钥匙,又放下。
克施站在她面前。
“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他问,可没等她回答,他就俯下身开始吻她。他的姿势很别扭,吻得很笨拙。似乎为了让他方便些,玛妍站起身。他再次吻了她。
“等等。”她说。
她走到一旁,解开衣服上的扣子,掀过头顶,里面什么都没穿。
克施看着她把裙子叠好,搭在椅背上。
“我不想把裙子搞皱。”她说。
她走到克施身边,让他拥抱她,小小的乳房贴着他的胸。
“来,”她说,“让我帮你。坐下。”
她解开他的皮带、前裆纽扣,退下他的裤子,脱掉。
克施躺在床上。屋里唯一的光线来自窗外,几点星光湮没在黑暗中。克施抚摩着玛妍的头。她的头发还湿着。她的脸移到他的腹部,把头挪向他身体的一侧,吻着他,向下,一直到他那条萎缩的腿。再后来,当她趴在床上,睡在他身边时,借着屋里的黄色月光,他看到一道白色伤疤梯子般横在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