岵峰客舍。虽然是正午,但有片灰黑的云浮在头顶。冬日的阳光本就散漫,被云一挡,懒懒地洒在了客舍门前油腻腻的案几上。
店老板端上一大盆猪头肉,这是客舍里今天最好的莱肴。
店老板笑眯眯地对老皮说早上乡里杀了一头猪,店里分到一个猪头。猪头肉放到案几上重了一点,炖得很烂的肥肉在盆里颤了几颤,很不情愿地等着别人下箸。店老板用舌头舔了舔沾了猪油的手指,然后夸老皮能吃到热腾腾的猪头肉实在是福气。
可是老皮的心头压着一块石头,无福消受这份福气。
他苦着脸喝了一口酒,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嗝,空气中弥漫着老白干和猪头肉的混合气味。他对姒悦说:“也喝点吧。”
姒悦的目光散散淡淡,绵软无力。他的右肩胛一阵疼痛。疼痛不是平面的,有立体感,很重,往骨子里钻,整条右胳膊被压得往下坠。他用左手把酒碗往案中一推,说:“不喝也罢。”碗中的酒咣当一晃,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很郁闷地平静了。
老皮父子是山里猎户,职业是打猎,刺客是兼职,行动成功与否只关系到进项的多寡。这次没有完成任务,恐怕今后类似的肥差轮不到他们了。但他们和辛甲打了照面,今后还要防备周国的报复。这趟差使,唉!
姒悦和老皮父子不同,他是商都孤儿院养大的,从小吃的公家饭。吃公家饭的没完成公家事就该开除,就该“甩出去”,就该“妈勒个巴子”。
“甩出去”就意味着永远地休息——死了才能永远休息。今后连“诱饵”的资格都没有了。
浮云飘过了,正午的阳光把姒悦的影子甩在地上,一团黑,斗笠那般大。姒悦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老皮一喝酒就出汗,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他看着姒悦的酒碗说:“你不能回商都了。”
姒悦颓唐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眼皮看老皮,说:“我知道。”
老皮说:“你应该知道怎么样逃亡。”
姒悦又点头,直接把头点到了胸口,又看到了自己渺小的身影。小有小的好处,逃起来方便。一年前他就逃亡过一次,那次是为了躲避地方上有司的诬陷而逃亡的。就是那次逃亡,在霍太山的清风口认识了笑笑。之后地方上有司被其他人扳倒,他才回到了商都。
可是这次和一年前的情况有了变化。之前他孑然一身,现在却有了笑笑,有了覃,亡命就要一家人玩命。
“你有了家?”老皮看出了姒悦的犹豫。
姒悦点点头,说:“还有个女儿。”
孩子是最大的累赘,老皮当然懂。他拍了拍姒悦放在案上的手背,说:“可以把孩子给我。”
一股暖流顺着手背传到了姒悦的心里,暖得让人心跳。
逃亡中最难隐匿的是孩子,孩子会哭。
逃亡中最容易隐匿的也是孩子,因为可以送人。
老皮住在山里,家里多个小女孩也就是多个虎妞。
姒悦知道把覃寄养在老皮那儿是可以放心的,但终究也是一份危险。商都的斥候可不是吃素的。“不行,孩子要有妈妈。”姒悦在找借口。
老皮很知趣,没有再问什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闷酒。
姒悦很感激老皮的知趣,他现在的心境经不起提问了。
但不管怎么说,姒悦还是要感谢老皮父子。他把案上的酒碗又拿了过来,脖子一伸,倒进了嘴里。然后对老皮说:“再见。”
说话时相互间存在六十度的视角差,这个角度里塞满了相忘于江湖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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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悦不能回家。但必须回家。
夕阳斜照,冬日暗红的暮色冷飕飕的,满世界全是烟霭。这样的黄昏塞满了苍茫气息,让人平添了孤独。
清风口到了,山沟沟里的葛藤在暮色中无比深邃,顺着深邃就可以看到炊烟,看到笑笑的广寒宫了。
走进山谷,更朦胧。
有人说朦胧是一种美。是的,那是朦胧在可知其本来面貌的情况下才看上去美的。如果朦胧背后是未知呢?朦胧就会变得可怕。
大漠深处,大海深处,大山深处,未知的都是可怕的。
姒悦不怕,或者说不怕怕,没法子怕。如果他怕危险,那么笑笑和覃就会被危险吞噬。
他沿着葛藤走进去,不远处的青石上站着一个人——姒家大爷。
背着光的身影里藏着不着边际的现在和未来。
姒家大爷是官家人,姒悦早就知道。
姒家大爷转过身,夕阳侧照的脸看上去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他说:“你家里没人了。”
“人呢?”姒悦在姒家大爷的脸上找人。
“孩子在我家坑上,刚喝了羊奶,睡着了。”
“笑笑呢?”
姒家大爷说:“笑笑应该在去商都的路上,”他回头往商都的方向看了看,接着说:“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一队士兵。”
“为什么不把笑笑也接到府上?”姒悦不解。
姒家大爷说:“士兵知道你有家,就知道你有老婆,如果来了找不到你老婆就会继续追查。”
一阵风刮过,风中夹杂着猫头鹰一声凄厉惨叫。暮色沉重了。姒家大爷接着说:“再追查会查出你还有孩子。”
“所以你只接走孩子是为了确保孩子的安全。”姒悦读懂了姒家大爷的心思。
“母亲本来就要为孩子作出牺牲的,所以笑笑是笑着走的,她并不怨我。”
姒家大爷又说:“笑笑转话给你,叫你不要去找她。”
姒家大爷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但这是传话,传与不传又是另一回事。
商都来的人也知道姒悦肯定会去找笑笑的,所以不在山里等。
既然你会来找,为何还要守株待兔在山里白吃苦头呢!
姒悦转身就要走。姒家大爷说:“不去看看孩子?”
姒悦嗫嚅着说:“在姒大爷那儿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现在不放心的是笑笑。
姒家大爷说:“现在没有覃这个名字了,下次你如果还能看到她的话应该叫窈窕,蔓延的葛藤可以叫作覃,也可以叫窈窕。她现在是我的干女儿。”
“拜托了。”姒悦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忽然笨拙了,每颗牙齿都上了锁似的。
他回头走了。
夕阳把他的身影投在乱七八糟的葛藤上,毛毛躁躁的。姒悦看到了葛藤上自己的影子,糊涂了:我是影子还是影子是我?
黄昏更加黄昏。姒悦有一种归零的感觉,伤心与绝望变成了一股风,吹向温馨的林中小屋又被弹了回来,化作一溜烟径直往商都飘去了。
他和暮色一起往商都苍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