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还记得H死板、呆滞的脸，只是在那年春天，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涵义一也许，当时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吧。
后来，那一年春天过去了。H带着他的半拉子小说离开绍兴，去往另一个南方城市并意外地得到一份工作。
后来，他给那个春天取了个名字，叫做背道而驰的春天。
05.北漂的故事
将近两三年时间，一些身边的朋友放弃已有的工作和生活，只身离开长久生活的城市，去往他们心目中的北京。习惯上，我们称之为北漂。
他们中有的原本有着优越的工作，也有人干着不好不坏的活，剩下的要么专事写作、要么从事策划和设计。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比较有理想的人。理想与现实相对，一个有理想的人，通常也是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人。朋友们或者情场失意，或者不满于原来的圈子，或是憧憬于新的生活一总之，他们抱着生活在别处的态度毅然离开，带着父母的惶恐、朋友们的惶惑离开了。
两三年里，他们的消息通过电话、网络和另一些朋友的言谈断断续续传来：他们中的少数乍然成功，得到了原本冀求的生活——但这生活也许正与他们当初所冀求的背道而驰？有人落魄了，过上了靠朋友周济的日子。也有到了北京不久就改行，从一个写作者转为策划人一而就在几年之前，他们还曾信誓旦旦地向我陈述文学理想并发誓为之奋斗一生。然而，绝大部分朋友到了北京之后，仍然从事不好不坏的工作，过着不上不下的日常生活。
我猜想朋友们仍有着生活在别处的冲动，他们日思夜想的也许正是逃离原来的生活，而与过去不同，除了北京他们再也无处逃亡。北京，北京，北京北京仿佛逃亡的最后释站，局局悬置在他们的心中。更何况，随着年岁增长，青春期肆无忌惮的本钱和冲动日渐消退，而对生活、未来、家庭的恐惧日渐滋长。谁能保证逃离北京之后过得更好而不是更坏？
不用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在盘算是否逃离的问题。我常想，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有什么意思？北京只是一个代名词，每一个人都有着内心的北京，在假想中，只要摆脱现实的4尬生活去往那里，我们就可以获得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其实北京也好，原来生活的城市也罢，除却个别奇迹，我的朋友中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未因此改变。该笑的仍然笑，该哭的仍然哭。而生活在继续，永远不上不下，永远不尴不尬。那么逃离有什么意义？
也许，我们不能疏忽个别奇迹的发生。虽然情况罕见，但这渺茫的奇迹不正是每一个试图逃离者的希望吗？谁能确定奇迹不是发生在你而恰恰是别人身上？
我无法想像倘若生活失去理想和渴望会变成怎样，同样，我也无法预计长期处在青春期的莽撞而冲动的生活。选择留下或离开也许都是宿命，我们一生同样难以达到真正的理想生活，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永远走在去往理想国的途中。
我只希望，在我们经历了长久的磨难之后，不至于消磨掉最后的棱角。
7.刘脏：植物法
80后诗人现瞌睡于沈阳某高校。着长篇小说一部。
植物法
乌鸦沈阳！口口4致敬小野妹妹的一朵荷花李二娃是一个妓女在沈阳看下雪她来了种植物，或者它颀长的茎。可是我遇到她，她就是现在完全是人的样子。一双四处走动的腿，动弹不停。挺黑的样子了。
我在蔚蓝书吧的门前等她。当时正下雨。我在书吧的门前等她，雨就湿漉漉地洒在我身上。后来，她来了，还带了伞。还带着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肩上。还带着清新的香味。出现在我面前，就站住了，并住了腿，嘴角上挂着笑。说实话，若非她飘过来了，再和善地站在我面前，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要等的人是她。你要知道，在网上，她只是一种会说话的植物。她来以后，雨仍然没住。在雨里等她，感觉有点虚幻。好像不是等人，我只是在迷离的灯光下自个儿淋雨。但是她最终还是来了。
我帮她撑伞。伞是一种可以举上头顶的东西，在朦胧中，看不着细细的棍，像一顶悬空的帽子，把雨水和身子巧妙分开来。我们在伞下行走，雨水都落在伞上，接着滑下来，接着都开了花。我帮她撑伞，没想把自己也遮住了。那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有一把雨伞的，也应该有一个娇气的女孩。在白天里，就给她遮太阳。我给孟娇撑伞，时间是夜里。雨伞把雨水都隔开了。我小声地，在伞下，讲一些现编的故事给她听。
在蔚蓝书吧的门前，我等她，她最终来了，我们的故事才有得写。当时在下雨，她赤裸的胳膊，我不小心就会碰到，燃起了蓝色的小火花。全部的情形就是这样。
二、7月的阳台
我住得高，在对面的6层。我们的阳台上都有个大大的窗子。每扇窗户都可以活动，人也可以活动，在阳台上，也能够渐渐地踱到楼下去，到楼门口等她。有一只松鼠，它也会这么跳跃的，只不过不停下来。在阳台上，这一切可以被孟娇看见。我有些高，大半的我，张扬地映照在窗户上，这让我相信，她看得见我的。于是我在阳台上，反复地踱步，要看见对面的她。时间全部都是7月。
孟娇的屋子是一个秘密。她住得太深了，像住在尖细花骨朵儿的花蕊里。一天当中，只有那么几个时辰，闪现在阳台上。而那些时辰，我全都看到了。因为我看见对面的她。挂洗过的衣服、弯腰穿鞋、安静地站一会……她出来了，总会有原因的，但不为被我看见。她住在花朵的秘密里，因此就显得神秘。在一天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时辰，像沉陷在深海里的鱼船，冒出了水泡，她出来了。就像破裂中的水泡，在海面上再一次被吐露。
出现在阳台上，而不为被我看见。不只是楼，我和她之间，还有着相似的距离。
三、在槐树林
在人群里的时候，我生怕找不到她。孟娇很淘气，她会把自己扮作是快乐的女孩子，隐匿在空气中。只有在槐树林，我才会最放心。在笛壮的树干下，她停下来了，小心地抚摸一朵有毒的蘑菇。
她也是磨蔽，这是就手感而目。在槐树林，我试着抚摸。手感冰凉，也还有顺滑和柔软。她或许也有毒的，想起来，什么时候都有点后怕，怕她的毒素在我手心扎下根来。看了看手心，现在它们依然红润。松一口气。这说明我中毒已经很深了。
那一片有毒的蘑菇，后来，她拾起来了，左右地端详。再后来，随手又扔掉。仿佛是蘑菇里的毒素，和她的没法比拟。她看着它，在泥地上逐渐地萎缩。没有办法，在植物王国，她是个王者，神圣而且隐秘。这一切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了，便算不得秘密。
校园的槐树林，空地里长满野草。也是在草地上，她教会我下棋。用槐树的枯枝下棋。我一向足智多谋，可还总输。多叫人不好意思。这事儿因此只写到这。
后来在青草地上，她撒开了跑，像一阵风。追是追不上的，我只好趴在石桌上看。只有两只兔子，不知道从那里跳出来，后来就一直跟着她，从槐树林一直跑到了撒哈拉的大沙漠里。
我趴够了，就伸出手指，把她们一个个拨回来。
四、变形记
我曾经把她举起来，在槐树林里，举到树枝上，轻轻地放进鸟巢。在悬空的状态下，她不哭，也不闹，身体很轻，多像只麻雀的蛋。但麻雀不这样认为，多和蔼的麻雀，也不愿孵化她。在人家肚子下，她总是淘气。一会会搔痒痒，没完没了。要不然真不知变出个什么样的物种。这是个悬疑。后来，无意中得到的答案。我把她举到屋檐下，放进了燕子窝里。她不哭，也不闹，在燕妈的肚子底下，也没有淘气，或许是太累，便沉沉地睡着了。终于，就这么给孵化出来。但看上去仅仅变聪明了些。我偷着说，白花了燕妈的好力气。另外的些变化，我后来才觉察出来。不只是变聪明了。在她的心里，多了种东西。名字是“爱”。
五、植物法(一)
可以对植物王国试着进行描述，但你知道，这是极困难的。植物王国很大。我试着进行描述，有一些种子就跳到键盘上H说怕我失手丑化了它们。这怎么可能。这些执拗的种子。我只好把它们都收起来，埋进了阳台上的花盆。这样方可安生。
每天清晨，王国里早就闹开了。这是后来，起床和孟娇一起吃早餐，我才发现的事。我这个懒死鬼，要不怎么都还在梦里。梦里的植物王国，和看起来的又不一样。那时候，我正在做梦，可孟娇早起来了，和孩子们聚集在楼下的花园里，收集牵牛花花瓣上的露珠。现在，也是清晨，我已经睡不着了。静坐在电脑前打字，闪烁着的字迹就跳跃在桌面上，只有改定了的，才出现在阔叶上。孟娇把它们一一地装订起来，读给孩子们听。这是我多大的压力。这个艳后呵，有时候，更像个得力的管家。我现在打字，发生在植物王国的故事，从雨夜的蔚蓝书吧写起……
写到第48页了，我们的故事，只开一个小头。这时的孟娇对我说，要《植物法》。作为懒惰的王者，要学会治理自己的领地，不应该把事物都交给她。可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一切的美妙顺延着自身的顺序前进乐得闲散。可孟娇总是对的。我乐意听从。我只好推开小说，先放到一边去，撰《植物法》。话说回来，对新的工作，我没有半点信心。
进度比想像的还慢，我不知从哪里写起。相比之下，阳台上的种子可要快得多，它们都长出来了，说是等到了8月，就一起比赛开花。
学校放假了。孟娇走了。她家在锦州，她回到遥远的渤海边去。这一节太伤感，我只愿写这么多。后来的也伤感。我坐火车远行，回南方去。
她走后的校园，四下空空的。大而无当的草地上，青草依旧疯长，可以养很多马。
在孟娇心里，漫长的假日里，我们每天都会想念。这我感觉到了。
后来，我有点恍惚。一种叫《植物法》的东西，在脑海里时刻纠缠我。法曰：在奇妙的植物王国，我是懒散的国王孟娇是妖艳王后。她有的是精明，若不是怕麻烦，我早就传位给她了。法曰：国中一干事物，由孟娇随意打理，遇到她搞不定的，再拿来问我。其实那样的事情，在植物王国，永远也不会有。法曰……
我之所以恍惚，是因为和孟娇相隔得太远。想看一看也不可能。我给她打电话，又在网上留言。她说她想我，可成天就知道和孩子们在一起。孟娇这个人，心脏是石头磨的？
以前的小说也渐渐写不下去，和孟娇相隔得太远，我的文字里，缺乏了一种叫生活的东西。我们的故事，我可不愿意瞎编呢。写想念过于肉麻。在纸片上，拼凑而出的都是病句，像一些散乱的线条，汇成一组组铁轨，我每日沉溺其中，不知道哪一条是通向孟娇家的。她不在，不知道过去的路，我只得自己找。
在纸上，《植物法》仍在进行。那是个庞杂的系统，由细致的条款构成。可我早迷糊了，我不知道，我这样杜撰而出的《植物法》，是否有效，它能否让孟娇感到称心。我就越来越恍惚。不只是恍惚，又还在隐约中，估摸着我们的归期。我看着每一个小小的条款，在迷糊中，都是些狭长的叶子。是水竹的。北方没有竹子，返校的时候，带回给孟娇带看。绿色的、水竹的叶子，像阵绿雾。其中隐藏着壮丽的宫殿。
孟娇嬉笑着施令的样子，也朦胧地隐现其中。
其他地区一样，沈阳在天堂隔壁，离地狱也不远。那些乌鸦，黑压压的，全是从地狱里飞出来的。
乌鸦们飞出来，被我看见，时间全部都在冬天。冬天的沈阳下过了雪，变得很脆，北风一吹，与地狱的接壤处裂痕毕现。乌鸦们于是都飞出来了，落在雪地上，好像是洁白的雪，因为无知，一不小心就开出的罪恶的花。
是的，大片的罪恶的花。乌鸦们太张扬了，在雪地上聒噪着，我这样动人的比拟，它们也感觉不到。有一个叫什么森的作家在书上写不少关于它们的寓言，它们也没感觉到。以及希尼的乌鸦诗！它们太张扬了。是骨子里的那种张扬。而本身沉静着。如同张扬的火焰背后的哑默木炭。都不是人世里应有的东西，只适合生存于地狱，或者，被写进寓言。
在沈阳，我认识很多诗人。我也是诗人。有一次，我和他们约定好了，在大雪天里一起写乌鸦。对此，乌鸦们很无辜。我和诗人们在一起写它们，他们也感觉不到，在雪地上欣赏着我们，还以为我们也只是在一边欣赏它们呢。
不一会我就发现，我的提议，是一个他娘的天大的错误。我们其实不应该写乌鸦的。我说的是他们，除了我之外的那些诗人。他们写乌鸦，结果全是在诅咒。在他们眼底，乌鸦是没灵魂的魔鬼。
幸好，乌鸦们不知道。要不然我不知如何向它们交代。它们都不是魔鬼，当然。它们都拥有自己的灵魂。和诗人们一样。大家都误会了。以诗人的名义，在此，我向它们致歉，祝愿它们，在沈阳的冬天里能拥有美妙的欢乐时光。
歇息够了的乌鸦们后来都飞起来，把那些关于花朵的想像留在我记忆里。它们的脚印也是凌乱的小花朵，像南方的山地里执拗地开着的小野花。我赶紧跑过去，为那些亲爱的诗人们一人摘一朵。
乌鸦们的起飞和环绕让我感到孤独。一开始在地上，大家都好好地呆着，乌鸦们，结果全飞起来了。这是种毫无道理的感受，我知道。我没有翅膀，是因为我不想飞。可它们全都飞起来了，也没有事先商量一下，这叫我一下子无法接受，因而被重重的孤独所困绕。
我来到沈阳，住到了天堂的隔壁，离地狱也很近。按理说，地狱里飞出的乌鸦们和我们大有渊源，是我们的邻居。在雪地的边缘，我意外地看见它们，和诗人们在一起，自以为是地肆意书写着，结果就写错了。眼看着它们飞起来，我们的孤独，各不相同。
我跑到落寞的雪地上，说是要摘野花，结果却捡到了乌鸦的灵魂。像一把端士小刀，遗留在雪地上，安静地躺着。看一看才知道，那是苏世的。一只女乌鸦，来自地狱里的顾城。它在那个边远的山区里生活了19年，现在是顾城的中学教师。
我捡到这个灵魂，自然而然地，就把它塞进了身体里。在诗人以外，我的身份主要还是窃贼，专干些不劳而获的便宜勾当。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只乌鸦的灵魂。有时候和乌鸦们聒噪着，歇息在雪地上，用乌鸦们的眼睛看问题。完了就飞起来，在冬日的林地上空盘旋着，惬意地飞舞。有时候又变回人，活着，写诗，扒窃，为乌鸦之外的琐事烦忧。没完没了。
就这样，我变得很脆弱，灵魂被分成两半，破裂的地方是一个崭新的沈阳，飞舞着雪花，不断地涌出的北风包裹着我。
就这样，由于我的贪婪，那只失去了灵魂的乌鸦最终死去。为纪念它，我在身为诗人的时候，把它的尸体收在我的诗句里。于是我知道了，它是只好乌鸦，来到沈阳，是为了寻找一生一次的温情和浪漫。在它的墓志铭上，我写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的是和这样的幼稚念头做一次永远的告别。
我在身为乌鸦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尽的快乐。我歇息在雪地上，或者就飞起来，接受男性乌鸦们的爱慕和赞美。嘲笑它们，为的是对它们的浮躁和虚荣提供诊治。
脆弱的沈阳里飞出的不都是乌鸦，有一些是喜鹊。有一些日子，我甚至还看见，林地的上空飞舞着乌鸦和喜鹊，远远地，我分不清它们。或者，我看见自己，飞舞在乌鸦和喜鹊群中，被它们的翅膀所遮蔽着。或者漫不经心地和乌鸦们一起飞往地狱，再飞出来，和喜鹊们起飞进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