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他就有摔玉的举动；第三十回，他又猛踢了开门稍迟的袭人（尽管事先并不知道来开门的是袭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样，在这一回中，虽然给我们为贾宝玉辩护找到了酒醉的好理由，倒不如说，在特定的诱因下，贾宝玉也会以一种歇斯底里式的一闹，把他内心积淀起的委屈或者压抑，无端迁怒于他人，并通过这一释放，而使自己再次回归于宁静，并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醉闹后很快平静地入睡，或许可以看做是对他“爱博而心劳”的一次调节，由此也似乎成了他生活状态的一种浓缩。
不过，不论是焦大的醉骂，还是宝玉的醉闹，都局限于小范围，影响并没有及于贾府全体。而在第四十四回，王熙凤生日宴上，王熙凤和贾琏之间借着醉酒的打闹，才惊动了贾母，演绎成一场大风波，让贾府上下许多人都被卷入。
在王熙凤生日宴上，因为大家都来向王熙凤进酒，过了量，“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瞅人不防时离席，只有平儿跟来扶着她走，想不到一回家，就发现贾琏在屋里与鲍二的老婆偷情，且隔门听见他们在赞平儿，以为平儿素日里对她也有怨言。书中写此时的凤姐是：“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然后踢门进屋与鲍二妻子厮打，间或返身打平儿，打得平儿有怨没处诉，只得以打鲍二家的来出气。当这三个女的打作一团时，作者的笔才缓过来，写及在场的贾琏，说他“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结果也把平儿来踢骂，平儿发了急，跑出去要寻死，凤姐又撞在贾琏怀里要以死相威胁，气得贾琏拔了墙上的宝剑，要一齐杀了，自己偿命，图个干净。书中写他是“倚酒三分醉”，逞起了威风。到事情闹到贾母处，被她喝住时，她劝解凤姐，也是以酒做由头，说凤姐“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而其他人在劝解满腹委屈的平儿，醉酒的理由，仍被凸现了出来，如宝钗劝说平儿，“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而下一天，贾琏去给老太太赔罪，说是“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作者写凤姐的心理活动，也是愧悔酒吃多了，给平儿没脸。
在这一过程中，酒或者说醉酒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因为醉酒，王熙凤要突然回家歇息，然后发现贾琏的秘密；也因为醉酒，贾琏“未曾作的机密”，以致轻易让王熙凤发现，并逮了个正着。虽然贾琏惯于拈花惹草，但“酒为色媒”，似乎也是选在这酒后与人偷情的好机缘。至于后来，王熙凤的哭闹、贾琏的撒泼，作者似乎都在暗示我们，这些都与醉酒有必然的联系。这样，由于醉酒，人物之间平日里维持的那种温情脉脉的关系被突然打破了。作为这场闹剧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平儿与王熙凤的亲密有加非同一般的主子与奴才的关系，突然露出了它辛酸的一面，而贾琏在王熙凤面前惯有的那种谨小慎微低声下气的态度，也突然变得刚烈起来，一个似乎在醉酒的非常态下的人们的行为，却更直接让我们看到了在那样的制度下，人与人的本质关系。所以，当薛宝钗劝解平儿，一方面拿酒来说事，为王熙凤的粗暴蛮横找借口，另一方面，又理所当然地说“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说得这样明白无误且毫无掩饰，似乎前面硬要找一个醉酒的理由已经多余。当大家都把矛头指向醉酒时，像贾母那样以酒来开玩笑，像宝钗那样以酒来劝解，像贾琏那样托酒来向贾母赔罪，也像王熙凤那样为自己粗暴对待平儿找心理安慰时，对无辜者的关切，对这一人际关系的本质性的“瞬间透视”，却硬是被掩盖下去了。
（第六节）醉态画面的深度透视
在《红楼梦》中，作者描写醉酒中人的状态也并不总是将它置于人物的群体中间，虽然借此能够更容易透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进一步说明在动态关系中的人物性格，但是，醉酒中人的吵闹，毕竟只是一种表现形态。在日常生活中，因醉酒反而更静默或者干脆昏睡的，也大有人在。当然，也有的醉酒中人，醉闹与昏睡是连在一起的，事实上，在第七回，贾宝玉醉闹过后，就有一场昏睡。而在有些场合，《红楼梦》的作者有意识把醉酒带来的昏睡，作为一种单独的场面描写呈现到我们读者面前的。其最具特色的，是如下两个人，其一是刘姥姥。
《红楼梦》写刘姥姥酒醉昏睡，是从两个视角来写的，先是刘姥姥的主观视角，写其误打误撞进入一所院子的房间：
(刻姥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热在床上。
然后，再从寻找刘姥姥的袭人视角来描写：
(袭人）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在屋子里的，卜丫头已偷空顽去了。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福子，就听得鼻干出如雷。进来，只闻得酒屁真气满屋。一目焦只见刻姥姥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
我们看到，这两次不同描写，不但有视角的差异，且所展现出的对象的层次感也是有差异的。在前一段文字中，因为采用的是酒醉中的刘姥姥的视角，所以除开一连串的动作，这动作本身又是极为笨重的，如“一屁股”“一歪身”“前仰后合”等等，就不再有其他更细腻的笔触，视觉中所看到的“最精致的床帐”，只是一种笼统含糊的描写。而从袭人视角展现出的则不然。首先是听觉：鼾声如雷；其次是嗔觉：酒屁臭气；最后是视觉：扎手舞脚地仰睡着。这种差异，当然是醉酒之人的感觉朦胧与醒着的人的清醒感觉的区别在文字上的具体表现。我们当然可以追问，为什么要对对象作两次反复的描写，如果要说明刘姥姥的酒醉，一次描写不已经能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吗？确实，在我上述的酒醉事例中，似乎都没有像这样对同一人物会明显使用双重视角和反复的笔法，似乎都是在一次性的事件进展的交代中，来完成描写的目的的。那么，这里表现方式的差异，究竟暗示着怎样的描写目的呢？我认为，与其他描写醉酒状态的笔法不同，恰恰是把醉酒中人与其他隔绝起来表现有相当关系。如果说，醉酒总是能催生戏剧冲突的话，那么，在上一节的事例中，这种冲突总是归结为人与人的冲突，体现出一种社会学方面的意义。而关于刘姥姥的醉态却不是。她因酒醉而昏睡于宝玉的卧榻，其产生的冲突主要不是在作品中人物间展开的，而是她与环境之间的冲突。尽管这样的冲突与上一节的人与人的冲突最终都会汇聚到读者的眼前心里，产生阋读感受意义上的冲突，但我们无论从冲突发生学角度还是从阋读接受角度着眼，还是可以把刘姥姥式的醉酒状态与前述的那种冲突方式做出一基本的区分。因为这一冲突并不如人与人之间展开的那样有相当的激烈程度，有冲突应该有的那种动作性，这样，从刘姥姥误打误撞进入贾宝玉卧室后，由袭人的清醒者的视角加以切入，并让刘姥姥包括读者被蒙在鼓里的意识突然清醒，恍然明白刘姥姥究竟身在何处，一种人与环境的冲突感就得到了强化。后来，当刘姥姥被唤醒，她以为是哪个女孩子的卧室而向袭人询问时，袭人的回答，故意用了中间停顿的方式：“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曾经给袭人带来的惊奇与惊吓，现在也要由刘姥姥来体验了。不过，袭人毕竟是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大丫头，当她把一切安排妥当后，能以这样一种故意卖关子的方式回答刘姥姥的提问，显见得她已成竹在胸。问题是，作者为何要强调这样的冲突呢？或者为何不让袭人关照刘姥姥说的，就说自己在石头上打了个盹？因为这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但是作者却没有这样安排，却把石头上打盹虚拟成安慰别人的谎言，而让刘姥姥直接昏睡到贾宝玉卧榻上。为什么？
多年前，我曾撰文认为，刘姥姥之进入大观园，并不简单是为反映贾府由盛而衰提供一个外在的视角，主要还在于确立了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因其功利实用且朴素健康而与贾宝玉等人的价值观产生了对照。但这种对照是多方面的，既有人生哲学的意义，也有审美方面的意义，所以，当刘姥姥的人生价值观如同给大观园吹进一阵清新自然之风时，风里不但带着泥土香，也带着粪土味。这样的复杂状态，一种审美趣味上的冲突，把人生价值观的冲突进一步深刻化了，而刘姥姥在贾宝玉卧室的难看一幕，虽然是最具体的，但也因此获得了形而上的意义。而这样的意义，就刘姥姥自身而言是没有清醒意识的，她可能会因为误睡他人卧室而不安，仅仅向旁人声明自己没有弄脏床，但却无法理解这潜在冲突的全部意义。只有在一个外人的视角中，这样的冲突才便于更直观化。
不过，将人物隔绝起来所表现的醉态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现人与环境的简单冲突，在《红楼梦》中，史湘云在贾宝玉寿筵上喝多了酒，醉卧在青石板上，构成与周围环境的和谐画面：
并目亡卧于山石僻处一石笑子上，业经香梦沉甜，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香散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8史湘云醉卧芍药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较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上来推嗔技扶。相亡口内犹作醉语说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盛来破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宜会亲友。
把这样的画面与刘姥姥对照着看的话，醉中人与其所处的特定空间，确实有冲突与和谐的区别。但作者写史湘云的醉卧并不是要用来与刘姥姥对照的。尽管我们曾经把刘姥姥的醉卧与湘云的归为同一组，但这样的分类，仅仅是从人与环境关系着眼的。换一个角度看，如果我们从作品人物层面来看待饮酒的结果的话，似乎都在强调饮酒乱性的结果，似乎都在醉酒的作用下，使人物越出了常规的行为方式。即便如贾宝玉，尽管在不饮酒时，也表现出对已婚女子特别是老婆子的惯有讨厌，但这一回中，其醉闹所表现出的“不情”的一面还是让曹雪芹的知音脂砚斋做出了一番解释，以为都是醉酒惹的祸。即便是人物的醉闹往往更全面而又深刻反映了人物的性格和人物间的关系，可是，这只是从作品外部的接受角度得出的看法，至少在作品内部的人物层面看，醉酒更多的是表现出负面的作用。正是在这样的总体背景下，史湘云的醉酒才具有了全新的意义。如果说醉酒确实使人心智迷乱的话，那么在面对繁华似锦的自然界，心智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只”有在醉酒状态中的人如史湘云者，才能用酒彻底解除自己理智的武装，而把自己身心全部托付给自然，从而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就在作品内部，我们看到了醉酒的全然审美化的积极意义，那样的一种可爱相，让周围的众人简直不知该如何爱她。也幸亏有这样的动人一幕，才使我们对嗜酒如曹雪芹者，有了更深切的认识。虽然本来刘姥姥也有类似的在野外睡熟的机会，其与环境的关系未必不和谐，而酒屁臭气在野外也更容易发散，但作者却选择了湘云。这既看出了作者的价值标准，也能令我们多少端摩到一点作为嗜酒者的作者对心目中的醉酒者形象的一种理想化的认同方式。
然而，使问题复杂化的是，我们并不是在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区别中划出醉酒的负面与正面的不同后果的。甚至，寸于醉酒中人的行为，我们也并不总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价值判断。
传统观念对待酒的暧昧态度曾经给了酒中人以极大的发挥空间，而当红楼二尤之一的尤三姐在与贾珍、贾琏等一同饮酒而把酒的浓烈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时，我们突然发现了传统价值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在《红楼梦》第六十五回中，已经与尤二姐偷情成功的为着答谢贾珍，竭力撮合贾珍与三姐。借着喝酒的名义，要尤三姐和贾珍一起喝一杯喜酒。想不到尤三姐毫不退缩，跳到炕上，指着贾琏笑骂一阵，一边自己喝酒，一边揪着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来亲近亲近唬得贾琏酒都醒了。而贾珍看势头不好想走也脱不了身。接下来，书中写道：
只见这尤三姐索蛛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私私技发大秋子半掩半开露着乾绿抹胸一痕胜，裤红鞋，鲜艳夺目，一对金莲或翘或幷，没半刻斯文。坠子却似打秋般，灯光之下，越见得柳肩笼翠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哲，越发清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欲选不敢，欲远不舍，迷疑光忆，落魄垂涎。再加刚才一番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二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半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三姐儿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屮生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遁足与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一段描写，常常被论者引用，以说明尤三姐性格的泼辣。但是，对于其中似乎是微不足道的饮酒行为，大家很少予以注意，更不会从具有本质意义的角度，来对尤三姐的饮酒与贾珍、贾琏的饮酒作一比照。但作者却没有忘记提醒我们，贾琏之所以敢把这大家都偷偷摸摸的事挑明在贾珍面前，是趁着酒兴而去的，而当尤三姐一番话以及揪住贾琏强灌酒的时候，贾琏的酒醉状态却反而被吓醒了。倒是尤三姐能够旁若无人放浪形骸，趁着酒兴让自己的身心彻底放松，酒兴将自己的情色充分发挥出来，她倒是沉醉在由个人构成一己的酒色世界里，把贾珍、贾链等放逐到了这一世界的边缘。贾琏的酒醒是被尤三姐的酒灌出来的，这一近乎悖论式的实际效果，使我们不得不对尤三姐的饮酒状态，有了一种隐喻式的理解。如果我们很随便地把放荡这样的道德判断加诸于尤三姐身上时，那么，我们也要看到尤三姐的特殊醒酒方式，是与以恶制恶的方式互为指涉的，尽管她最终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至少在当时，她并没有使周围的恶把她吞没。但它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如同她一度把酒作为防备自己成为别人猎物的武器一样，传统中的许多诗人，都是把酒作为对自己心灵的一种保护，但世界以其现实的丑恶显露在我们面前时，也许我们只能在醉态中，才能维持自己的身心一种和谐吧？只是在这种意义上，曹雪芹的嗜酒与古代许多文人的嗜酒似乎并无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其他文人抒情式的单一方式，在曹雪芹的笔下人物中展开、裂变为那么丰富的多样性，并作为艺术构件，服务于《红楼梦》这幢宏伟大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