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了雪,大家都纷纷穿起了雪装,在相对稳定的统一款式中,又作为亮点特别提出几种款式新奇的,一时间似乎成了冬装的大演示。宝琴的一件凫靥裘让周围的人见所未见,连博识的宝钗都要打听是哪里来的。而香菱则冒冒失失做出了判断,认为是孔雀毛做的。用孔雀毛,当然也是稀罕物,不过亏得史湘云从小在老祖宗那儿住,才能纠正香菱,道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因其稀少而要凑成那么一件大氅,就实在是难得了。也因为难得,所以不但用来穿,也用来看,也用来构成一个讨论的话题,让大家觉得贾府深不可测,拥有无尽的收藏。这样一个现实,甚至连想象的艺术世界都要败下阵来。所以在下一回,在作者设计下宝琴跟宝玉去栊翠庵取红梅,走在山坡的白雪地里,贾母看见了,惊喜地让大家看,问像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当然还是先提及了这件衣服,然后才提及了人,好像还是因这件衣服而盖过了画的魅力。不过,这里贾母说话的微妙处是她并不只提衣服,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贾母对宝琴的偏爱,就像湘云曾经说过的;但是,贾母在说人的时候,把衣服并举,却不应该从并列句式来理解这话的含义,即贾母既重视衣服,也重视人,不是的。她在赞衣服时连带对人的赞扬,还可以有这样的理解,就是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件珍贵的衣服。
在众多雪装的展示中,也夹带提史湘云天真可爱及了贫寒的邢岫烟并无避雪之衣,越加突出了贾府的气派,也使描写不致呆板,当然,也为下一回写有心人平儿寻出凤姐的羽纱大氅送给岫烟作了伏笔。类似的伏笔,还有湘云对自己服饰的展示,获得了“小骚达子”的雅号,这也是为了呼应她后来与宝玉一起去芦雪庵吃鹿肉烧烤,所谓“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而借服饰来写人的个性和情感,正是我们下一节文字所要探讨的。
(第二节)服饰中的情和爱
我们是从林黛玉进贾府,来开始对贾府的服饰讨论的,在这里,我们仍将回到这一起点。
当林黛玉在通过她的感觉吸纳有关贾府的各种信息时,她的注意点、她的内心活动,也同时呈现到我们面前。例如,当贾宝玉换上家常衣服重新出现在黛玉面前时,黛玉看到他身上穿的是“银红撒花半旧大祆”。我曾经说过,服饰的半新半旧,是与黛玉看到的半旧的靠背引枕等相协调,显见得贾府是个贵族世家,据此,我们也可以发现林黛玉的观察是多么细致入微,这些观察与她展开的心理活动连起来,就可看出她有一颗多么善感的心灵。当然,她所看到的贾府的陈设和别人的服饰打扮基本上以静态为主,如果单凭这样的表现,会容易给我们造成一个错觉,林黛玉主要是以生活的旁观者来把生活的物质一面向读者展示的。其实不然。在第八回,也许作者想把黛玉为人的丰富性更全面地展露,他有意设计了黛玉为宝玉戴斗笠的细节,当时,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喝了酒要离开,开始是小丫头要为宝玉戴斗笠的,遭到宝玉拒绝后,由黛玉来代劳:
卜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44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目笃罢。“宝玉1就选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盖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线簪缓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41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这里,黛玉的小心细致,与小丫头的毛手毛脚,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说,在第三回中,黛玉的观察是细致的,她的心灵是每文感的,那么,她的动手能力也是与之相对应的。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黛玉虽是细致而不敏捷,作者也提及,她在女红这方面,例如为贾宝玉做一个香囊,也会磨蹭许多日子而不能完工。凡此,都是借着对服饰的观察、打理,来显示人物的性格特征。
我们还可以将聚焦于鸳鸯穿着的两种目光,来透视目光中所蕴含的人物个性。在第二十四回,鸳鸯去怡红院叫唤贾宝玉时,贾宝玉曾对鸳鸯的打扮有仔细观察:
宝玉坐在床沿上,裸了鞋等轨子穿的工夫,回头见爱鸯穿着红绫子秋儿靑锻子背必,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达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地枯在身上。爱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艮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而另一次,则是在第四十六回,当贾赦决定娶鸳鸯为妾,邢夫人出面为其张罗时,又从邢夫人角度,对鸳鸯进行了描写: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靑缎掐牙背也,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达股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声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的两次描写,都点出了鸳鸯的动人,而服饰的美丽也是表现的重点。但观察者的眼光和心态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
宝玉看鸳鸯,是从一个男性的视角出发,把来自异性的吸引,从视觉、嗔觉、触觉进行了全方位的调动,并以讨赏胭脂吃,向着味觉而进一步的深化;吸引他的契机,带有一点偶发性,是他坐在床沿上,无聊地等着换穿靴子的空闲时段,东张西望才注意到鸳鸯的,而一旦感觉兴奋起来,就任情恣性发展下去直到被袭人制止。起于感觉,也结束于感觉,没有内化为心灵的失落感。
如果我们说这里也有男性的欲望的话,那么这种欲望不是以占有为特征的,而更像是孩子般的任性。
所以,虽有异性间这样的感官上的亲密接触,却无法让人产生邪恶的联想。但邢夫人打量鸳鸯则不然。本来,两人是同性,而且邢夫人之于鸳鸯也只是停留在目光的扫视,但因为邢夫人是以一种特殊的心态塾底的,其目光中就折射出更丰富的内容而不像贾宝玉的感觉那么单纯了。
首先,邢夫人的目光中掺杂了贾赦的目光,她之所以要这么仔细看她,是因为贾赦想娶她为妾,而邢夫人以前或许自己没有好好看她,使自己现在不能不用贾赦的目光来对鸳鸯重新认识,用邢夫人的话来转述贾赦的目光说,就是“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可以说,在贾赦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占有性。
其次,这目光里也有着邢夫人代老太太为贾赦而生的欢喜心,在前文,她与王熙凤商量此事时,振振有词说:“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其所谓的“胡子苍白”,倒像是以鸳鸯来对他老年的一种安慰,并因此想象着其得到鸳鸯的欢喜也不禁欢喜了。那么,这胡子苍白对鸳鸯会是怎样的感受呢?邢夫人压根就没朝这方面去想,她倒是在目光中,也替鸳鸯先欢喜起来了:“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难怪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中,鸳鸯会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而宝玉的行为,虽然也遭到了鸳鸯的否定,但更多的是从小孩子的顽劣不长进来看待的,“还是这么着”一句评价,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对于他爱吃胭脂的这种品性,很难加之于道德判断,毋宁说是他普泛地喜欢女性的心理表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