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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救助站的小毛贼 (1)

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盗窃团伙有自己的黑话,这些黑话外人听不懂,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在说什么。

孙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简单的黑话,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蜈蚣说的“哪条路”,并不是指真正的马路,而是指撬门扭锁入室偷盗,还是跟着行人掏包行窃。蜈蚣口中的开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窃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裤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则是指遮挡偷窃对象的目光;摸点子,则是指下手偷窃。

那天,我也低估了孙子明的应变能力。

我相信即使我面对蜈蚣这样咄咄逼人的盘问,也会心中发慌,露出马脚,然而,孙子明很镇静,也许,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进门打断他们的谈话时,孙子明便想出了对策。

我听见孙子明说:“谁能够知道这么多啊,我是刚跟着我哥干这行的。”

蜈蚣问:“你们单干?”

孙子明说:“是的,我哥带着我。我干这行时间不长。”

蜈蚣很轻蔑地说:“怪不得这么短时间二进宫,没人罩着怎么行?”

孙子明赶快不失时机地问:“你们有多少人?怎么个罩法?”

蜈蚣说:“我们的人多了,几十个呢,谁搭架子,谁走趟子,谁摸点子,都有分工。”

孙子明很羡慕地问:“你们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蜈蚣炫耀地说:“搭架子就是掩护你,走趟子就是检查他身上的钱包放在哪里,摸点子就是下手啊。”

孙子明啧啧称赞着:“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蜈蚣更加得意地说:“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条子,弄了半天是并肩子。告诉你吧土鳖,你学着点,以后走江湖用得着。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种,用镊子夹的叫长钳子;用刀片划的叫飞刀,还叫小李飞刀……”

我在外面听得震惊不已,窃贼行业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按照蜈蚣说话的内容推断,“条子”就应是卧底、密探之类的意思;“并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侠小说中经常能够看到这个称呼,“并肩子,上啊”。土鳖则就是笨蛋,一个骂人的词语。

我听到蜈蚣在里面大骂我,因为我就是他口中的带着孙子明上道的哥哥,他骂我不懂一点江湖规则,还想在江湖上混,早晚会被乱刃分尸。蜈蚣还劝孙子明跟着他干,他早晚会成为老大,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他说:“你想在道上混,没有个帮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蜈蚣还说,他只是偶然失手,不过不要紧,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这里,会接他出去的。他这几天不用上班,全当在这里养精神。

蜈蚣的话语老气横秋,完全不像一个少年的口气,我想,这个少年可能很早就进入了盗窃团伙行窃。在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道义和良善,我听见他在向孙子明吹嘘自己的过去,说他都偷窃过些什么东西、偷窃过些什么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穿着校服的学生,而偷窃最多的,则是一些衣着时尚的女子。他说,每次他看到失主垂头丧气,号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这个少年心中已经泯灭了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里来了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双圆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来接蜈蚣的,自称是蜈蚣的父亲。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悄悄上楼告诉了我,我隔了十几分钟后,也装着是来接人的,走进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态度很谦卑,他一看到我就先发烟,弯着腰,毕恭毕敬。他总是低垂着眼睛,不敢与我的眼睛对视。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弹子球一样滴溜溜乱转,活灵活现。和所有小偷一样,他皮肤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谈,可是他话语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着,囫囵吞枣地答应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装着没有在意。

蜈蚣和孙子明走下楼的时候,我和这个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门口,蜈蚣和孙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说着话,好像有些难分难舍。我装着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而老鼠眼睛则疑惑地看看他们俩,又疑惑地看看我。

走出救助站很远,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孙子明就要分开了。孙子明问蜈蚣:“以后怎么找你啊,你有没有手机?”

蜈蚣说:“我没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个他口中的“老爸”,然后将“老爸”拉到一边,神色鬼祟地说了几分钟。

接着,蜈蚣将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片递给了孙子明,他说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他。

我看着老鼠眼睛和蜈蚣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展开纸片,却发现这个号码少了一个数字。

老鼠眼睛显然是有意为之,他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几天后,孙子明离开了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着迟刀回到了北方家乡。多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了当地享有盛名的破烂王,据说,他依靠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纸破布起家,现在已经在镇子上盖了一座二层楼房。

孙子明临走前,我和他详细谈起了蜈蚣,让他回忆蜈蚣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从蜈蚣不经意的谈话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尤其是他们的活动区域。然而,蜈蚣没有向孙子明说起过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事实上,不识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口中的偷窃地点只是高楼、河边、大桥、超市、公交车等没有鲜明特点的标志物的地方。

孙子明离开后,我与盗窃团伙之间仅有的一条线索也中断了。他们组织严密,像跳蚤一样敏感异常,他们拒绝陌生人,任何一张生面孔都是难以打进去的。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个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刚刚走上公交车,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少年从桥头走过来,弓着腰,低着头,肤色黝黑,两只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车,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却被公交车门夹住了,鞋子也被夹掉了。我转身拍打着车门,车门打开,我在几名女子肆无忌惮的嗤笑声中捡起鞋子,顾不上系鞋带,就狼狈地追向蜈蚣。

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盗窃团伙的规矩,他们最避讳的是让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劲地向后甩,没有甩开,连头也没有回就向前跑。他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被他向前拉动了几步,拉得一阵趔趄,差点摔倒。我喊道:“是我,怎么了?不认识了?”

蜈蚣这才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妈的,抓老子手干什么?”

我放开了他的手臂,讨好似的望着他:“怎么?不认识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恼怒地说:“你他奶奶的,你是谁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说话的时候,身后围上来了三个男子,他们都身形消瘦,龇牙咧嘴,满口脏话,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有一个男子拎住我的领口,扬起拳头,准备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后,我才知道,盗窃团伙都是集体出动,每一个小偷的后面都有望风的人、保护的人、转移赃物的人……他们分工明确,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无可奈何,你的财物早就被转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还会受到威胁。

我连连摆着手臂,对着要打我的男子说:“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头,可是脸上还是余怒未消,他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么大一个男人,干吗要欺负人家小孩子?”他装着他是见义勇为,装着他不认识蜈蚣。

我指着蜈蚣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问一问小兄弟。”

蜈蚣又用饿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别过头去,看着要打我的男子说:“我认识他的小弟。”

男子终于释然了,他放开了我的领口。另一名男子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说:“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没有看到预想的场面,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然后点头哈腰地给他们点着了。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像一群骄傲的公鸡。

我向他们解说认识蜈蚣的过程,我说起了我的“小弟”孙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个房间里,然后再说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们表白着我是他们的朋友,以消除他们对我的戒备。

一名男子问:“你的小弟呢?”

我说:“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楼阳台,掉了下来,死了。”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惊异的神情,长期在刀口上讨生活,让他们心冷如铁。一名男子问:“那你现在是单干?”

我点点头说:“是的,现在只能单干。你们要人吗?”

他冷冷地说:“不要。”

然后,他们就转身离开了。他们行走的时候都很分散,每个人之间相距十几米,后面的人只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逶迤拖出几十米远,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是一伙窃贼。

我不愿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紧紧地跟着最后面的那个人,苦口婆心地请求他们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向前走,脚步匆匆,从他的脚步能够判断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几米远,突然从旁边闪出了一名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扬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亮光闪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刮胡刀片或者手术刀片,异常锋利,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轻轻一抹,就会留下一道伤疤。

我向旁边一躲,刀片抹空了。我惊骇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怎么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么就如此凶残?

他留着寸头,衣着和容貌都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后来我发现,窃贼们的容貌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才会让人过目就忘,才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他拦住了我,表情凶狠地看着我:“跟着干什么?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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